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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八点的回忆里寻找南京看不见的国王

*《鹈鹕 Hits》是我在美丽唱片工作时,与同事詹涛和朱文博一起做的一档关注音乐人创作经历的播客节目,从 2020 年 11 月开播至 2022 年 3 月结束时刚好做完 50 期。
这是《鹈鹕 Hits》播客第 23 期节目的回顾,我们请到的嘉宾是来自南京的七八点乐队的主唱海洋。

七八点乐队是一支富有传奇色彩的乐队,说“传奇”是因为七八点从没有发布过严格意义上的录音室专辑,只有一张伪装成电影原声的专辑《屋顶上的猫》,收录的也都是乐队很早之前的 demo 录音。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乐队还演出活跃的时候,没有很多人知道他们,但在七八点停止活动之后的十几年里,他们的影响却一直在持续发酵着。如今,很多年轻的音乐人都曾提到过七八点对自己的影响,很多乐迷都期待着他们能重新开始活动。

其实七八点已经重新开始排练,在 2018 年的最后一天,曾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李志的跨年演出,去年七月他们也发表了一首新歌《电台天书》。本期节目里,海洋透露还有一些新歌他们正在打磨。今天,我们很幸运地邀请到海洋来聊聊关于这首《电台天书》幕后重组的故事,以及一些更老的回忆。

鹈鹕:也是好几年前,我从七八点的豆瓣小组里看到了排练的照片,好像是 2015 或者 2016 年,你们是那个时候开始重组的吗?

海洋:对,那时候开始重新排练。我们好久没弄音乐了,突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各种人在微信上或者发短信、照片,说很多人在讨论我们以前的歌。我知道豆瓣上有小组,我也知道有些地方能听到我们以前的歌,但我不知道突然怎么有这么多人听。好多人都跟我聊,完了之后就问我们有没有计划。我就把他们发给我的图片都分享给以前乐队的那几个小伙伴,现在是大叔伙伴了。他们也都觉得有点小激动,说要么再试试看?就这样子开始排练了。

主要还有杨海崧嘛,他一直在行业里面。还有几个我们以前在南京帮我们搞音乐的朋友,他们都在北京,不停地怂恿我们来北京排练,说来感觉一下吧。就那个时候开始陆陆续续练练琴,排练排练。

鹈鹕:所以你们当时是在北京排练的吗?

海洋:对,一开始没想到南京有合适的录音棚,因为我们都在外地,我那时在重庆,他们很多人在北京,也有在安徽的。朋友们的录音棚都在北京,那咱们就先到北京。直到北京录完以后,南京的朋友看到照片,说南京也有,我们又回到南京。

鹈鹕:你们现在乐队有多少个人呢?可以大概介绍一下吗?

海洋:好多人,现在有六七个吧。但我们不固定,经常会换人。比较固定的有我,鼓手王鹞,键盘手小姜,我们的吉他手也是我们最早的成员朱二毛,其他都会有一些不固定的大朋友小朋友跟着玩。

鹈鹕:现在的键盘手和鼓手不是你们九十年代的成员?

海洋:不是,严格意义上这段时间还一起玩音乐的就我和朱二毛了。

鹈鹕:这些新的朋友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海洋:有以前贝斯手的弟弟,他小的时候就看过我们演出,后来去澳大利亚学了录音制作,他就一直在我们身边玩,开始给我们打鼓。也有在外面闯江湖工作的时候碰到的小伙伴,他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在巧合的机会里突然知道,他说他也喜欢我们的歌。我就把他喊过来,帮我们弹键盘。就是各种江湖上碰到的人嘛。

鹈鹕:挺有意思的,那其实很多人对七八点乐队的形象认知都停留在“暗地病孩子”以前网站上那张黑白照片,你们四个人都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但大家并不知道里面四个人谁是谁,你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下吗?

海洋:四个人应该是我、朱二毛、贝斯手杜磊,还有一个帮我们打鼓的小姑娘叫王雅婷,她是蒙古人。最左边戴渔夫帽的是我,左边第二个穿黑衣服的是二毛,穿 Nirvana 的 T 恤的是杜磊,最右边骑单车的是小姑娘。她给我们打鼓打了很短时间,好像是二毛和贝斯手有天带到我们洞里来,说找了一个鼓手,是一个小姑娘。后来给我们打了几个月的鼓。

鹈鹕:你们现在这些成员都没有生活在一个城市吗?多久能排练一次?

海洋:没有在一个城市。这听起来像是我们鼓手会问我的问题。我们排练非常松散,约好了就排练。现在都抽时间,有的时候是周末,有的时候是节假日。这段时间录音多一些,经常是约好了在周末,要么我跟吉他手一起去,要么我跟鼓手一起去,跟贝斯手一起。反正基本上录音制作的时候会分几波人一起,但排练会少一点。

鹈鹕:在这停摆的这些年间,你们有做音乐相关的工作吗?

海洋:应该这么说,乐队里有很多小朋友一直在做音乐,他们各自在不同的领域里做音乐。但我、吉他手、贝斯手我们三个人都各自在不同的领域里了,各自做各自的事情。直到有一年很多人开始聊起的时候,我们才又碰了个头,大眼瞪小眼地又开始弹琴了。

鹈鹕:重新开始做音乐的感觉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海洋:非常不一样,以前没有这么多数字化手段。以前琴弹得好,现在弹得不好,反正就不一样。现在录音棚很先进,以前就是磁带机。

鹈鹕:你要不就讲讲以前九十年代在南京玩乐队的这些故事?当时我们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个说法,不知道对不对,说七八点这个名字是你们非常临时地想出来的?

海洋:是的。我们当时是这样,南京在九十年代的时候,有一波小孩在玩音乐,但只是以弹琴翻唱为主,没有什么原创。那时候我们一开始也是翻唱,后来变成做民谣,我先是去电台里录了一个民谣。完了以后,我找到二毛跟我一起从木吉他转到电吉他,不小心弄了几个歌,但那时候没有录,光演出了。

结果有一天在电台的好朋友吴宇清,他是主持人,打电话给我说,你们还是把磁带录的小样给我听听看,我们一起弄一弄,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们就只是玩,也没有什么名字,他问得非常紧,我一抬头看到我家墙上对面挂着一个大的挂钟,九十年代那种还带布谷鸟猫头鹰的钟。然后我看了一下,好像是七点多,我就跟他说了,那就叫七八点。

鹈鹕:原来这个故事是真的,名字还挺棒的。

海洋:但后来觉得起名不谨慎,那时候他们想要改,改过一次不成功,就又改回来了。

还有一个故事是崔健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去过南京几次。反正也是鬼使神差的,我、二毛、杜磊看了不同场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被迷得要死,就开始各自弄琴。应该是杜磊有个小乐队,翻唱 Beyond 的歌,我和朱二毛玩组合,我们两个人木吉他翻唱 Led Zeppelin 和 The Beatles。后来我们两个队拼在一起玩。那时候杨笑忍是在跟杜磊在另外一个乐队,我们玩着玩着就玩到一个乐队,会在他们乐队的排练场排练,直到后面我们自己又找到一个防空洞。防空洞那时候比较便宜,主要电声乐器太吵了,后来就搬到防空洞里去了。

鹈鹕:我看到过那时候的一些文章,我还看过有人拍的你们在防空洞排练的视频。好像那时候南京的这些地下乐队,包括 P.K.14 什么的,也都在防空洞里排练?

海洋:对,他们在不同环境的防空洞,他们应该是在城南,我们属于城北。

鹈鹕:那时候的演出多吗?

海洋:我不知道这个多怎么定义,现在来看肯定是不多,但那时候有啥就演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各种大学里开始有人做局,那时候老杨就出现了。他曾经也是我们乐队成员,但是他从北京北漂一段时间就到南京去了,开始成立一些演出公司还是经纪公司之类的,开始做各种奇怪的演出。有时候帮康佳彩电卖电视,有时候卖什么堡狮龙的衣服,有时候就很莫名其妙地去大学里唱唱,反正演一场一两百块钱。

鹈鹕:都是在商场或者大学里吗,没有在酒吧的那种?

海洋:也有,酒吧里面也有演,但酒吧感觉就不太一样。反正我印象里面好像露天的场子演得多,酒吧里演得少。

鹈鹕:那是哪一年,1997 年还是 1998 年?

海洋:对,97 年和 98 年那时候。

鹈鹕:你们有在南京之外演出过吗?

海洋:有,好像是扬州,吴宇清带我们去过一个什么演出。

鹈鹕:当时你们有创作多少歌?

海洋:好多,后来录下来的就剩这么多了。但我印象里面,包括后来我们碰头重新排练的时候,经常会听到朱二毛、杜磊会说这首歌还记不记得,那首歌还记不记得。它们都没有录下来,我都不记得了。

鹈鹕:那时候没有唱片公司联系你们说想要帮你们出专辑吗?

海洋:有啊,但不靠谱。这些唱片公司他们都很精,就想先跟你聊,然后看谁是创作人,他们知道词曲唱都是我,所以只想签我。他们这样就可以省钱,不用签乐队。我要是真跟他们签了,乐队更早就没了。哎,说不定也有音乐,说不定更早就没了。反正当时都打我主意。

第二个呢,当时跟他们谈的所有条件,我觉得都不太合适。不光是要创作音乐,你还要到处去抛头露面,还要参加活动,我觉得这个完全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鹈鹕:当时的唱片公司是更愿意这样签,记得当时汪峰他们鲍家街签华纳的时候,就签的汪峰一个人。

《屋顶上的猫》是你们 2008 年的时候发的专辑,收集了一些之前也都是在网上流传的作品,有几首是《南京地下音乐 97-98》,还有一些别的在病孩子网站上也有,所以当时你们为什么想起来要发这样一张 CD?

海洋:没有,那时候我不想做,都是朋友们逼着我做的。其实我那个时候觉得所有的歌都未完成啊,包括《冬至》和《我所拥有的时间》,都录在电脑里面,跟我想象中的还差个百分之五六十,只是把想法录进去了。结果后来突然发生一些事情,整个母带全都没了,尸骨不留地没有了,就只剩下来那导出放在 MD 里面的小样。还好那时候有个叫 MD 的小东西,我们录了一半,MD 里放了一些未完成的小样。最后我就心灰意冷,就不想做了。

结果总是会有人不停地说,出吧出吧。我说我们要么就重录,重新制作,要么就算了。他们说你不要重做了,就把以前有什么发什么。其实做的时候是相当遗憾,基本惨不忍听,我就一直没有想过这个东西会活下来。我觉得那时候 100 张还是 1000 张,竟然有人买,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鹈鹕:我们都非常喜欢这张专辑。因为对我来说,2008 年的时候有 CD 可以买已经很好了,在那之前我只能听一些更低码率的 rm 格式的。我身边好多朋友,当时一买就买好几张。

海洋:我一张都没有。

鹈鹕:那张 CD 里其实有两首新歌,当时的新歌,一个是《屋顶上的猫》,还有一个是《看不见的城》。

海洋:对,它们是后录的。这是个很好玩的事情,因为《屋顶上的猫》是我们丢掉的一首歌,原来是吉他贝斯鼓,是乐队作品。我印象里这个作品做得还挺好的,是有点想做成大门和地下丝绒那种早期的迷幻民谣。我们曾经排过演过,后来我就彻底忘了,我都不知道它怎么弹的了。结果就是在最后做的时候,有天下午他们把我喊到录音棚去,好像是杨海崧还是吴宇清吧,说你还记不记得怎么弹的?

我说,哟,你们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他们听过,有印象,就问我这歌还记不记得。我说不记得了。他们问会不会唱?我说还大概知道怎么唱的。那是在中午吃饭,他们扒拉个盒饭说,你去哼一下,我说哼一下干嘛呢?我们再看看能不能帮你编一编。

我啥乐器都没有,就在楼顶上哼了一下,哼完唱了一下,就录了一次。结果他们自己找人弹了键盘进去。全是他们后来做的。

《看不见的城》也是,我们只在学校里演过一次,我印象里没有演过第二次。但吴宇清特别喜欢,他是有一些音乐天分的,我现在想想看是非常狠的。他直接跑过来说你那几个和弦的歌叫什么名字?我说好多个都这个和弦,他说不不不,他把调子哼出来了。哼出来以后,我想起来了,当时不叫《看不见的城》,那是我们写的一个小品。他说能不能再重新唱,录一录?我说你提的要求越来越多,我没有准备,弄不出来。他说,好吧,歌词你还记得吧。然后我就把歌词写给他,我跟他吃完盒饭,他说你走吧。

结果一星期以后,他找人就把它唱出来了,有一些东西跟我当时的副歌完全准确,主歌他改了两个部分,但听起来改得挺好的。我就去吃了一个中午的盒饭,也没跟我说录音,就把它录了。

鹈鹕:把专辑仿造成电影原声是谁的主意?杨海崧还是吴宇清?

海洋:我觉得吴宇清、杨海崧、童玮亮三个人都有。其实这件事情我一直在想,我还是认为它不算是我们的作品,我觉得是他们的作品。因为不是我真的想做这张专辑,都是在凑我的歌。第二个呢,故事线也不是我的故事线,是他们拼出来的,最后连编辑缩混,我们乐队都没有参加,然后就出了。

出了以后,大家很生气,说为什么要搞这个?封面为什么那么丑?制作为什么这么差?这谁买呀?乱七八糟的,好像和我们乐队解散也有关系。反正为这个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鹈鹕: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那时候你们已经停止活动了。

海洋:不怎么频繁了,但好像那件事情弄得非常大,我觉得这可能是乐队一个比较大的分歧点。这张再版出来,大家觉得很多之前的心血都被编辑成这个东西,在当时来看是非常失望和觉得奇怪的。

那个时候确实我们年纪小,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宇清、海崧和童玮亮像大哥哥一样,他们都已经把歌变成那样了,虽然是我们写的。那也只能说怎么办呢,都已经做了。

鹈鹕:这个我们没有想到。

海洋:你不要相信我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情在回忆里都是有偏差的。

鹈鹕:那你现在来看,觉得这张 CD 怎么样?

海洋:我觉得它是一个阴差阳错,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有人喜欢它,那也有它的道理。

鹈鹕:你能描述一下,假如你们当时有完整地重新做这张专辑,你会把它做成什么样呢?

海洋:我有参考 The Beatles 的《Magical Mystery Tour》,有参考 Pink Floyd,有参考《Pablo Honey》的吉他噪音。其实丢掉的母带里面有一些歌我还是挺喜欢的,会有那种早期的英式,有很大的混响,迷幻啊,叠了很多轨,有一些很狂躁的像 Radiohead 的《Pablo Honey》的很吵的法兹,也有毛茸茸的那种噪音。当时要是那个做出来,我可能会更开心一点,但是就没做完嘛。

鹈鹕:那母带是怎么丢掉的呢?

海洋:唉,我们那时候有个吉他手,就是我说的老杨,他从北漂漂到南京去,跟我们一起玩,是我们的第二吉他手,有一段时间我就不弹吉他了。然后我们用他的电脑录了好多歌,基本上像《我所拥有的时间》和《冬至》这些歌的样带都是在他家的电脑上录的,当时越做越有感觉。我们很喜欢乐队的噪音创造的声墙,有很多用效果器的吉他的声墙。

但是突然有天我们要去继续缩混录音的时候,敲他家的门,发现家里人都没了。门打开着的,他连夜搬走了,什么都没了。我们很生气,就找他,找了好久找不到他。后来大概有几年,在深圳我碰到他,我说你电脑呢,他说他硬盘在离开南京的时候搬家,颠簸正好就把那块硬盘给颠坏了。然后就……天意,就天意吧。

鹈鹕:我们来聊一聊《电台天书》。刚才你也提到过很多次吴宇清,这首歌便是写给吴宇清的,他 2017 年的时候去世了。可能很多听众不知道吴宇清是谁,要不然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朋友?

海洋:吴宇清在南京是个江湖大哥的地位,他是税务局的人,是公务员。他在税务局管办公司电脑系统的,平时在电台里做摇滚音乐节目主持人。最开始录音也是他在后面一直推动我们,我们在南京活动的时期,一个是他像大哥,咱们搞音乐的人平时吃喝跟着他全搞定。他经常带我们去吃牛排饭、煲仔饭之类的。

然后第二个,他有一些想要参与创作的概念。他很巧妙,他在音乐上不会主动干预我或者海崧包括南京当时一波搞乐队的小孩的想法。但他经常会聊哪些书好看,哪个电影,聊哪个哲学思想。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可能他又是经纪人,又是制作人,然后又是一个大哥,这种感觉。

鹈鹕:这首歌里提到了很多人物,“在税务局上班”那个人肯定就是他,还有一些别的人,什么“少年”“老师”“国王”“导演”,这些人都是谁,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指向?

海洋:是这样子,因为这个歌我们在排练的时候,就是一几年我们乐队后来重新排练的时候,调子就有了。我觉得有一点像《兔子跑吧》,如果你认真地去听的话。但它更冲更糙,非常根源摇滚。我们一开始用木吉他弹的时候,也是学的根源布鲁斯,学的南方摇滚。这首歌的画面感特别像我们刚学琴的九十年代的感觉,但还没写歌词。吴宇清的事情是在我们重组之后,他也知道我们又一起玩了。他还跟我们认真谈过,如果我们再做,他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怎么做。但后来他就走了。

他走了以后,给我一个非常震撼的感觉。那时候我在重庆,觉得不光是一个好朋友消失了,我觉得像是一个时代,一个年轻时代的生活方式就没了,但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就特别回避去南京,去参加跟他相关的任何事情。我心里一直觉得,好像不去碰那件事情,它就不会那么强烈,你装作不知道。心里的感觉不去想不去挖,你就装作他还在。

但后来到一个阶段,是会酝酿到达一个情绪。有一天在排练这首歌的时候,效果器的那种失真、鼓点一出来,我突然觉得这歌应该是他在看着我们排练的时候的感觉。这歌有很多他的气质,那种看起来简单又很矛盾的气质。你不能用“悲观”这个词来形容他,他是一个在悲剧里的乐观主义英雄,是悲剧里的喜剧英雄。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消极的人,他是一个非常积极正能量的人。

所以这些情绪有了以后,我就开始把歌词往里填。这里面的歌词,我觉得不光是他,而是整个九十年代那一波对艺术向往的人,生活也许不如意,工作也许是有一些困难,但每个人都是用想象力对抗平凡的生活和世界。并且他想象中的南京和他的这种生活方式与状态,和你眼睛里看到的那条街、那些楼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我跟海崧也聊过这个问题。

有一些人开始美化南京。当然我知道这个美化南京是后面有一波音乐人,包括李志、杨海崧他们火了以后,一些小朋友会说南京的这种气质。但事实上南京的气质就好像有一个滤镜,你必须在九十年代的时候经历过那种感觉,你看南京的街、梧桐树、下的雨、骑自行车、书店、上班时候窗户玻璃的反光,你必须要在那个时候才知道。那种想象中的南京和现实的南京还是有点不一样。所以当时我就特别想要把九十年代的南京写下来,你是一个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的国王,你在破破烂烂的小吃店里吃混沌,但你的气势就是一个你自己世界里的国王。你讲故事的方法和你说的事,别人不知道的话会认为是你疯了,但你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面确实很神奇。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我们有聊很多天,现在我想想到底是真的假的呀,到底谁有没有拿刀到谁那儿去捅了谁谁?到底有没有把那人的电视机搬到哪家,后来还用一个纸盒挂一个布去捉弄他?不知道真,不知道假。在那个环境里面,这就是你感觉到的南京。

鹈鹕:这首歌是去年七月八日发的,我知道那天是吴宇清的生日。所以你们花了多长时间来写这首怀念他或者怀念九十年代生活的歌?

海洋:曲子大概花了三四个月,但歌词我折腾了四五个月。其实我们特别慢,从排练写歌词录音,录音又花了三四个月。前年就开始弄这个事情,缩混、改歌词、再录,有点折腾,大概得有一年吧。

鹈鹕:你觉得这些过程中比较困难的地方是哪里?

海洋:想法不一样吧。这跟每个人的想象力有关,我有个特别的固执,想把当时排练的效果调出来,就是那种听起来很吵但事实上又很有那股劲儿。因为现在录音棚里的录音室和调音师,他想给你调成非主流,调成英式,调成那种很圆很磨过的光滑的音乐。他会在录或者调的时候下意识地认为你那个东西不好,给你调圆了。

其实我非常敏感,有耳朵记忆和身体记忆,老觉得不对,就不停地调,调了一个不对,别的东西也要配上。这样反复地调就是最困难的。

我调完以后,觉得很兴奋,但在录音棚放的时候,还是有一半的人皱个眉头,好像是在说你确定要这样?他们会觉得很奇怪,说人家小朋友一听两秒钟开头,就关了,觉得不好听或者太糙了吧。

鹈鹕:刚才听你说,你们现在有在录音在写东西是吗?

海洋:是,又进入调的状态了,现在是缩混。是之前我们的一首新歌,上次也演过的《此去南京三千里》。录完了,现在一直在缩混,过程中又出现《电台天书》的情形,我对这歌效果不满意。其实调音师已经调好了,可以发了,我觉得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又开始调。

在反复地煎熬。之前我有点沮丧,但经历过上一个事情以后已经习惯了。最后就会变成两个选择,第一个如果我这么固执的话,那就无限地按我主观调下去。还有一种是按照行业惯例,找一个牛逼的缩混调音师,你就别管了,把东西给他,调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我们最后可能会做个选择。

鹈鹕:但你应该还是比较倾向于按照你的美学标准来?

海洋:恐怕是的。

鹈鹕:你们最近有在排练或者写新的歌曲吗?

海洋:没有排新的歌,但我有好多新歌。

鹈鹕:你录在自己电脑里的那种 demo?

海洋:电脑、手机都有。因为现在录音太方便了,你的所有动机都很容易录下来,后面看怎么把歌词填上。

鹈鹕:我有一个很好奇的问题,可能两千年初那段时间,你们就没有再继续做乐队了,中间停了很长时间,这段时间你有一直在自己录音,自己写歌吗?

海洋:应该反过来说,我有保持写文字的习惯,我会写很多歌词也好诗也好,我有这个习惯。但认真地去编音乐、写音乐,我没有。后来我到重庆以后,租了一个房子,那房子有点空,我就把设备又装进去,重新开始编一些音乐了。

鹈鹕:你们未来有演出的打算吗?近期或者之后?

海洋:我不是特别的享受演出,所以很多朋友都会找我们演出,我都拒绝了。但是唯一的一次是之前我们欠了李志人情,总得要还。他已经在不停地找我了,那时候我觉得再不去演就不像话了。那时候就演了一下。

后面我觉得不是说不演,但不是商业的。说不定我又欠谁的人情一定要还的时候,比如他开个酒吧,我必须得还个人情,说不定就去演一下。商业化的演出和音乐节是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的事情。或者说很明亮的很有互动气氛的那种现场,会让我觉得有点害怕。

但有一次我想过,假如说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我们乐队排练,然后直播出去,别人不跟我互动,说不定我可以做。或者是小酒吧里的人都是朋友,小圈子的人,不用那么疯狂,可以冷静一点听音乐的,说不定我会做。

鹈鹕:刚才你也说,其实你们在九十年代的时候,还有很多歌没有录,你们会把这些歌再重新回忆起来,再排出来吗?

海洋:在我彻底忘掉之前,应该还有机会,有这个计划。包括《屋顶上的猫》的一些歌,其实我们当时已经改过了,知道怎么再往下发展,也想重新再录,但都是要计划。要看一下现在手上这首歌做完以后,大家下面的想法是我们继续做新歌做单曲,还是把老歌再重新录一下?

鹈鹕: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最后感谢海洋做客我们的节目。

海洋:好,谢谢你们。感谢知道我们的歌和喜欢我们歌的这些朋友,我也不想说是粉丝,就说是朋友。我还是觉得很神奇,确实是将近十几年没动静,突然有人说喜欢这些歌,这件事情本身对我们乐队、对我自己还是挺神奇的一个经历。

后面我们要继续做东西,可能会是单曲的形式,从流媒体平台上一首一首地发。所以大家如果喜欢,我想我们可以继续交流。我觉得更像是什么?像是发表短篇小说,写完了就让大家看到,如果也有在等着我们演出的朋友,也很抱歉,确实这个不是我们擅长的部分,说不定我们后面找到时间机会,会用这种冷静一点的模式跟大家交流。

——— 2021 年于北京亚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