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为 Joyside 着盛装
印象很深,在 2006 年发行的 Joyside 纪录片《颓废的东方》里,乐队贝斯手刘昊面对导演 Kevin Fritz 的镜头,拿着瓶酒,努力地想要透过酒精,为自己和乐队找到一点存在意义。
“我觉得我也不算是在浪费生命,我觉得这不属于浪费生命,我觉得是在干一件有意义的事儿,最起码的能够让中国人,什么时候觉得我们不是一群(废物)。”但他似乎很不自信,也不确定这个意义究竟是什么,犹豫着又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喝多了。其实我们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们不是一群废物,我们不算是废物。”
为了这个采访,我们找到七位年轻乐迷,都是九零后甚至是零零后,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其中最后一个问题是:“让你对 Joyside 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其中有三位都不约而同地给我发来两个字:“谢谢”。我在收到消息的那瞬间,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十几年后,Joyside 存在的意义没有被遗忘,却似乎更加清晰。
当我们这些年轻人开始接触摇滚乐时,Joyside 已经不在了,但我们依然或多或少地受到 Joyside 的影响,从而改变了对中国摇滚乐乃至对自己生活的认知。我不知道 2006 年想要证明自己和乐队不是“废物”的刘昊,对这个回答会不会满意,但一支摇滚乐队能获得的最大意义也莫过于此吧。
Joyside的开始
刘昊的流行音乐启蒙和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青少年一样,来自港台流行歌,七八块乃至十块钱一盘的磁带。他小学时候记忆最深的,一个是小虎队,一个是谭咏麟。之后《中国火》系列磁带问世,“魔岩三杰”登上舞台,刘昊从这时开始接触摇滚。“上初一的时候,我一同学给我串了一盘何勇的《垃圾场》。我一听就惊了,我说这个歌还能那么唱?就觉得这东西厉害,我得听。”他回忆说,他沿着国内,听到国外,绕不开枪花、涅槃,只不过那时还没有迎来打口碟大量输入的时代,“没什么别的听的,那时候资讯特少。”
边远则说他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英语课文里的那首《Ten Little Indians》,说完他还唱了一段:“One 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Indians.”慢慢地边远也接触到中国摇滚,再在高中一个同学的推荐下,开始听 The Beatles 和 Nirvana。有次边远在磁带里听到一段好听的贝斯失真,问那同学:“这是什么音色?什么乐器发出来的?”那同学说是贝斯。“这太酷了,”边远想,“以后我要弹贝斯。”
后来等到跟大学同学组乐队的时候,边远便说:“我弹贝斯,你弹吉他。”他爸从文工团花两百块买来一把贝斯,边远一弹,发现声音怎么不对,贝斯闷闷的:“我说不是这个声儿啊,这贝斯怎么这么难听,太无聊了。”好在另外那哥们不介意,说他来弹贝斯,边远弹吉他。第一个乐队就这样组上了。他们会排练、翻唱一些 Nirvana 和地下婴儿的歌。“那会儿喜欢地下婴儿,几乎他们所有的歌我都会弹。”边远说,“后来就离开学校,去刘昊他们学校附近租了地下室,又认识了刘昊。”
刘昊那时还在北京联合大学世纪村校区念书,因为喜欢摇滚乐,衣着外表便有些与众不同,“染一黄头发在学校里溜达”。比他小一届的两个男生,也是摇滚乐迷,见到刘昊就上来打招呼说:“哥们你玩摇滚乐的吧?我们有一朋友,也一起玩乐队,到时候哪天叫过来一起认识一下。”两位学弟口中的那个朋友,就是边远。
“我第一次见他,2000 年,上大二上半学期。边远那时大绿头发,穿一个白T恤,一个牛仔裤也是烂的,穿一个什么康威鞋,不是匡威鞋,黑色的康威鞋,地上一坐。”刘昊不留情面地说,“我说这哥们真的太混了。”
认识后两支乐队为了省钱,便一起租地下室排练。可不多久,刘昊和边远各自的乐队就都散了,但两人都还想玩乐队,一拍即合,搭伙又组起乐队来。“他说你这么着吧,刘昊你帮我弹贝斯。我说我不会弹,根本就不会弹。”刘昊描述当时边远劝自己弹贝斯,“他就说以后找一个女贝斯手,等找到之后咱就替换,我说行,我说你赶紧找女贝斯手。到处找,还找过老外什么的,也没找着。结果说一弹,到一直弹到现在。”
这便是最早的 Joyside。关于乐队早期的清河生活,乐队前鼓手范博在年轻帮豆瓣小组的一篇回忆文章里写得很细致。那时的生活很艰苦,但却也掺杂着快乐:“19 岁对于一个刚从父母身边出来,来到另一个城市的孩子来说,清河就是他的家。坐在车上听着音乐,就想赶紧到清河,因为我知道会有一个快乐的酒会等着我。”
“最早的 Joyside 是我、边远和辛爽。辛爽打鼓,我弹贝斯,边远吉他、主唱。”刘昊介绍说,“后来辛爽退出了,就换了廊坊的一个朋友叫李锦。我跟李锦,还有边远,出了 Joyside 的第一张 Demo,七首歌同名 Demo 叫《Joyside》。完了之后,李锦就退出了,范博加入。没多久就是一个日本朋友阳阳,中野阳,他加入,弹吉他,边远就不弹琴了,就光唱。我们在一起出了第二张 Demo:《Everything Sucks》。完了之后,就演迷笛,演 2003 年的迷笛音乐节。”
这时关铮开口说:“我在台底下。”
新一代北京朋克的骄傲
关铮比刘昊和边远都小了好几岁,他的流行音乐从 Beyond 和 Michael Jackson 始,但很快又从流行转移到了朋克,《无聊军队》。“当时我初中,记得听完黑的两个磁带,看那画里的人,这人怎么都这样,还有脏话骂人的那种歌词在里头。我说这还能出版,挺厉害的,没听过这样。”关铮说,“后来我知道这是嚎叫唱片出的,我就买了一堆嚎叫唱片的磁带回去听。”
虽然也听过唐朝或者黑豹,但还是朋克更吸引关铮。他又在朋友串给他的几盘磁带里听到了国外的朋克音乐,像 Rancid 或者 Anti-Flag。十五六岁的时候,关铮不好好上学,成天出去惹事,家里人为了给他收心,就说让他在家里学乐器。正好胡同里很多小伙伴也想组乐队,就拉上关铮一起。“说咱玩个乐队,我说行。”关铮说,学打鼓也并非他的第一志愿,“我也想弹吉他,谁不想弹吉他?然后他说你不用弹吉他了,我们乐器都齐了,都买好了,就差鼓了。”
2002 年 Joyside 同名的 Demo 问世。朋友给了十七岁的关铮一张清华同方的刻盘,里面装有《Joyside》,可惜因为质量问题,七首歌只能听四首,但关铮依然从中感受到了 Joyside 的冲击力。他问朋友这是哪乐队?朋友说是中国的。关铮一拍手说:“这挺牛逼,洋气,我要去看他们演出去。”
那两年正好刘昊在老 What 办朋克系列演出“What Is Punk Rock”。“我有朋友说咱们一块去老 What 看演出,那会儿刘昊在门口卖票,他办的朋克演出。”关铮回忆第一次见刘昊和边远的场景说,“后来我就看见他(边远),当时对他印象挺深的,穿一红橘黄色皮搂,别了一玩具手枪,坐那地上,我说操,这人太猛了,人家跟我说这就是 Joyside 主唱。”
关铮后来去过很多场刘昊办的演出,一来二去地也就跟 Joyside 都认识了。所以当关铮和朋友们听说自己哥们的乐队要上迷笛音乐节,都高兴疯了。Joyside 演出时,他们挤到台下第一排疯狂 pogo,最后结束时把监听器音响的线都踩烂了。关铮描述当时的场景说:“那会儿学校的迷笛音乐节是免费的,谁都可以来。没有护栏,人就可以贴着舞台看。他们一上迷笛我们这帮身边的哥们都特高兴,我自己朋友上迷笛了!那底下的人都疯了,前几排开锅似的闹。”
Joyside 能上迷笛还是因为机缘巧合。迷笛本应5月举办,但有事取消了,而改为 10 月,Joyside 才有机会把刚出版的 Demo 寄给迷笛校长,从而被选中登台。
刘昊说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在演之前头两天接到一个通知,说乐队太多了,让朋克乐队抽签,抽一个死签,有这个死签就参加不了。我说我不去,我不扛这雷,我说边远你去吧。那时候我一直那么丧,死乞白赖的让他去抽签,去瑞王坟了,说抽完赶紧给我打电话。”
刘昊顿了顿:“他给我打过来,说不是咱们。我们那天 2003 年 10 月 1 号,安排的位置特别好。”
曾经的乐评人、如今的实验音乐家颜峻也在场。他的那篇 2003 年迷笛音乐节纪事文章《星星在我头上》这样描述 Joyside 的现场:“那也是音乐节第一个高潮。当他们奏出头两个和弦,人群就炸开了。主唱边远东倒西歪地抽疯并嚎叫,和所有真正的朋克乐主唱一样诚实而酷。他们成功地保持了朋克乐的精华、老派的激情、经典的和弦和音色、坦率而直接的台风。没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了。”
颜峻写道:“Joyside,记住这个名字。在木推瓜解散、舌头没有上场的情况下,迷笛音乐节最美妙的高潮属于 Joyside,新一代北京朋克的骄傲。”
“很顺利的,沈黎晖就找我们签约摩登天空。签约摩登天空,还没有录专辑的时候,阳阳中野阳就被开除了,业务问题,他弹得不行。”刘昊笑了说,“然后就把辛爽,之前我们的第一任鼓手召回来弹吉他。我们就录了两张,一张专辑叫《Drunk Is Beautiful》,第二张EP叫《Bitches of Rock’n’Roll》。这两张录完之后,范博跟辛爽同时退出了,我们俩又完蛋了,这乐队又濒临解散。”
当然,我们知道的,鼓手关铮和吉他手虹位地适时加入,帮助 Joyside 完成蜕变。那是 2006 年。
在这之前,刘昊和关铮就跟朋友组过一支叫 The Believers(信徒)的乐队,但那时关铮正准备出国去澳大利亚。“我说关铮你来打鼓吧。他说你们 Joyside 我是很喜欢,但是你们那种东西我打不了。”刘昊很诚意地邀请关铮加入,“你先来试试,不行再说。一试,就给他留下来了。”
那时 Joyside 的经纪人是徐凯鹏,他跟乐队说就在网上搞定吉他手的事。这招聘贴子一发,竟把远在广州在在星海音乐学院念书的刘虹位给召来了。
番外:虹位!
虹位的音乐历程还有些许“曲折”,经历过数次转变。最早他也是从港台流行入门,听黎明、谢霆锋、郭富城,再到动力火车,后来有天周五放学逛唱片店,放在架子最下层的一张唱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写了个重金属班霸,画了一个骷髅头什么的做封面,我说这是什么?潘多拉,Pantera。”虹位觉得很好奇、很刺激,就买回家去听,“家里那个时候还是用家庭组合音箱。我一放一听,‘滋滋滋’地就开始了。听了两分钟我关了,我说这他妈的什么东西,什么玩意,太吵了!”
但过了两三年,虹位在家整理东西的时候又看到了这张专辑,他心想这张之前买的好像没听过,就又放来听。“我拿过来一听,惊了,然后我把音量旋钮扭到最大。”虹位笑着说,“就开始喜欢了,开始寻找摇滚乐。包括看伍德斯托克的音乐节的 VCD,我在家,站在席梦思上面跟着一块跳。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接触摇滚乐。”
倒是虹位一开始想学鼓。因为他小时候看婚庆时,就喜欢看鼓手打鼓。有天逛商场看到琴行,虹位就跟他妈妈说想学鼓,妈妈嫌吵,就让他学吉他,在那琴行报了兴趣班。后来他去根据地酒吧看演出,见一吉他手弹 Santana 的歌,被迷住了,就回家跟父母说想跟着那位乐手学琴。在虹位的爸爸执意邀请下,虹位如愿以偿,得已去那位老师家里上课。
第一天,老师就问虹位:“平时听什么歌,是不是港台流行?”虹位说:“不,我喜欢潘多拉。”老师呆住了,说:“潘多拉你不能听,重金属都是垃圾。”虹位就问:“那我应该听什么?”老师就给他罗列了一堆布鲁斯唱片,包括 Santana,Eric Clapton 以及 Gary Moore 等等,虹位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爵士布鲁斯。
然而对虹位与 Joyside 影响最深的还是一个来自北京的青年。虹位仔细地跟我们讲了这个故事,乐队其他人都不曾听他提起过。
学会了吉他,组乐队是顺理成章的事。那年虹位还没满十六岁,在音乐相关的 BBS 上发帖说找人玩乐队,很快消息栏“嘀嘀嘀”的响起,一个住在深圳的北京青年找上门来。虹位当时对乐队有自己的期待,其中就包括女主唱。但那人为了把虹位骗到深圳去,跟他说成员都找好了,让他先过来。虹位也怕遇到坏人,但他当天下午还是大着胆子坐车去深圳了。抵达约定的地点,虹位并没有见着人,就跟那人打电话。刚打完,一个又高又壮的北京大汉从小区树林里走出,说:“你就是小虹吧,我是你要找的乐队主唱。”
接着便邀请虹位去他家,虹位心中打起退堂鼓,那人说:“没事,我家就我母亲在。”虹位就去了,一进那人家门,屋里是黑的,大白天把窗帘都全部拉上了。虹位越来越怵,正准备坐沙发,那人发话了:“别,你进来,进来,我里面有个小屋。”虹位这下子真的慌了,害怕地问:“进小屋干嘛?”
刘昊听到这里,开玩笑说:“别把你肾给卖了。”
虹位笑了:“有可能哦。”
那人说:“没事儿,你进来。”他就把门打开了。那屋大概就五平方米,很小,墙上的架子上都摆满了小兵人玩具,CD 堆满了整个屋子,正中间是一白色的台式机电脑,旁边放着一把一把 Squier 的吉他。那人让虹位坐在电脑前,他自己搬了张凳子坐一旁。他让虹位带上耳机,打开电脑。电脑的磁盘都快装满了,全是歌,那人对虹位说:“你就听 Green Day,Sum 41,给我听。我要玩就玩朋克,New School!”
虹位感叹一句:“我就被洗脑了。”
“完全是给我洗脑,我在那就狂听。我说我要上厕所,他说别别别,听完这首歌你再上。我说不行,他说别别别,听完这首歌你再上。上完回来,他说来,你坐着,坐着继续听。听了一晚上,到了早上四五点钟,都不让我走。看一晚上,我居然也看得进去。”虹位大笑着给我们说。
“从那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后来就在深圳跟他组乐队,玩 New School 朋克。最早的一个叫 RGB,就是 New School 乐队。这个人到现在还是我特别好的哥们儿,他介绍了非常多的音乐给我听,RGB 是我第一个乐队,那个时候排练简直就太开心了。就跟现在一样,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工作,每天蹲在地上吃叉鹅饭,喝瓶儿啤,都太开心了,你知道吗?就那种状态。”
讲到这儿,虹位停了停,语气一缓,说:“就在去年,他给我打电话,很认真地跟我讲,希望你还能继续玩乐队,你们还能把 Joyside 重新组起来,他说别的我没什么要求。他现在已经不玩乐队,在做其他的事情了。我听了,特别感动。”
“今年我们说重组的时候,过年,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我们重组了,准备重新搞起来。他说太好了,这是他过年听到最好的消息。这个人叫刘丛,在深圳。我特别感谢他。”
海王星黎明的酒宴
在“应聘”之前,虹位并没有来过北京,但通过刘丛的介绍,他听到了无聊军队、反光镜以及脑浊,特别喜欢。“我听了这些音乐之后,我对北京是存有幻想的,我觉得嚎叫俱乐部、开心乐园,就好像是在动画片里面的地方,我就特别向往。”虹位说。在看到 Joyside 的召人贴后,他不顾家人反对,买了机票去北京,家里人对他说:“保证你一个星期就会回来。”可虹位这一去就是多少年。
刘昊还记得当时的面试曲目:“过来之后,排练第一首歌排的是《Baby in Shadow》,第二首是《Neptune Child》。”刚排完,虹位就着急地问刘昊:“你说我行不行?”刘昊说:“挺好。”虹位又说:“行,我就留下来了。不行,我第二天坐飞机走了。”刘昊吓一跳,心想:“你这个决定也太快了。”刘昊就去问边远:“怎么着啊?”边远说:“今儿挺好,要不就留下来吧。”虹位第二天就在北京把房子租下来了。
2006 年,换人后的 Joyside,样貌焕然一新,而当时的北京也正渐渐迎来“后北京新声”或者更被年轻乐迷熟悉的“No Beijing”运动。摇滚的中心场景逐渐从各个俱乐部,聚集到了五道口的一家新开业的酒吧 D22,它的老板是一个叫 Michael Pettis 的美国人,华尔街银行家、纽约东村酒吧老板。刘昊感叹:“D22 那个地方一出来,大家觉得我操,跟回到家一样。老 Michael 让所有的乐手都可以在那免费喝酒,你随便喝。”
“那时候就是很疯狂。我们一个月演差不多一到两次,演出的时候就基本上挤爆了那种,地方也不大,进不去,人特别多。”刘昊说。那时随着D22而一起成名的,除了 Joyside,还包括 Carsick Cars, Snapline, 后海大鲨鱼以及刺猬等等如今独挡一面的乐队。
“我觉得中国摇滚乐发展中,D22 时期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候。”虹位分析到,“那个时候开始有国外的商业进入中国,Converse 和 Vans 分别在中国成立公司,他们来找中国摇滚乐。”
“那会儿 Converse 进来之后,对中国独立音乐是一种扶植。我记得找了 Joyside 和刺猬,还有后海大鲨鱼给他们做的广告,那会觉得真正摇滚乐能真正到了(可以结合主流商业的)那种程度。”刘昊补充说,“边远的滑板海报在整个西单都看得见,巨大。你只要到了过了长安街一看就是边远,他滑一滑板,穿一个黄色匡威鞋,广告底下写着 Converse。”
D22 场景的火爆,让 Michael Pettis 萌生了成立厂牌为乐队出唱片的想法,兵马司应运而生。2007 年 9 月,兵马司发行同时发行了三张唱片,为时代划出一条分割线,其中 001 号即是 Joyside 的《Booze At Neptune’s Dawn》,又名《海王星黎明的酒宴》。而这个专辑编号是边远亲口跟 Michael 要的,当时兵马司找到 Joyside 说了出专辑的企划,边远就说:“Joyside 要 001。”Michael 回答:行,没问题。
然而,这张专辑最早获得的一些评价有些出乎刘昊的意料:“真的是恶评如潮,所有都在说怎么 Joyside 怎么变成这样,什么玩意儿,不是朋克。就挺惊讶的,好多人网上骂什么玩意儿,破吉他、破贝斯、破鼓,唱什么乱七八糟什么的。”
“在音乐方面,虹位加入之后,我们就已经基本上不是那种 Punk Rock 那种东西,”刘昊说,“其实在《Bitches of Rock’n’Roll》那张,基本上我们也脱离了纯的朋克那种,但是我们还是有朋克那感觉。我们都喜欢更再早一点那种东西,Iggy Pop 或者 Johnny Thunders,包括 The Rolling Stones 这些东西。然后虹位加入之后,整个乐队的气氛,档次就完全有一个拔起来了。没见过这么弹琴,我第一次见他,也挺惊的,没见过分解能弹的那么好听。”
“他就觉得你这也不是朋克,你这什么都不是。后来经过几年之后,有人就说这是一张非常经典的专辑。你现在再翻过来看看边远写那词儿,包括虹位的吉他,我们这几个人编曲,我也觉得那张很经典。”
边远对音乐表达内容的看法也与之前许多“愤怒”的中国朋克不同,他说:“不要在乎太多,没有必要去跟那东西较劲,因为那些东西你从古到今或者再往后一千年,永远会面临。你不如表达一些可能更简单、更纯粹、更直接的东西,带给你直接的快乐或者悲伤的东西,都可以。”
尽管新作在发行前期遭遇批评,但 Joyside 的人气与日俱增,逐渐成为 D22 的头牌之一(专辑中的《Lover D》便是献给 D22 的恋曲),越来越多的人对他们给予了肯定。随着场景的扩散,Joyside 的名声也外溢到了其他城市,比如上海。
“刚开始也没那么有感觉,那么有名气,没觉得怎么着。但是我们到了上海老育音堂,跟当地的两支乐队做个拼盘,一个叫香蕉猴子,一个叫 Fuck ‘n’ Dolls,做了一个拼盘演出,”刘昊回忆说,“就当天晚上人都炸了,巨多人,我也惊了,那么多人全满了,都溢到后面。”
关铮补充说:“我也有印象,摄像机拍着拍着都虚了。”
“然后又欧洲巡演,大家好像都感觉那会儿真的是觉得膨胀了,反正我挺膨胀的。”刘昊说,“牛逼,说那么多人喜欢我,高兴!还欧洲巡演,挣了好多钱,但是全让我们给糟了。吃最好的羊排,喝最好的红酒,就糟光了。”
“回来有点那种迷茫感觉,后来就休息了。”刘昊很突然地说。
这支成立近八年的朋克乐队,在成名的门口,面对欢呼与掌声,感到迷茫和困惑。舟车劳顿的高频率巡演和林林总总的摩擦,让每个人都觉得疲惫。为此,乐队成员共同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关铮去了澳洲,边远去了大理。而后他们觉得还是应该再试试,就录了那张 EP 专辑《Maybe Tonight》。而后边远和虹位一合计,说把阳阳叫回来,组成五人阵容。Joyside 第一次以五人阵容亮相是 2009 年的张冠李戴音乐节,后来又走过几场巡演,但最终没有找到继续的办法。
那年 8 月 11 日,Joyside 在豆瓣小站上发布公告,“从此停止关于乐队的一切活动”,宣布乐队正式解散。也就在三天之前,他们刚演完张北草原音乐节。这场演出给乐队多年的好友也是现在的合伙人刘非,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因为就在 Joyside 演出时,夜空里突然放起了烟花,绚丽得如同末日。在 2008 年巡演纪录片《破碎》里,边远形容 Joyside 的音乐:“关于世界末日的狂欢,关于爆炸,关于破碎。”而这一切,竟在张北一一应验。
“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要解散这个消息,”刘非说,“后来想想,就觉得冥冥之中这烟花就是为他们放的,宣告了这段故事的结束。”
在北京的最后一场演出是 9 月 12 日的乐队解散专场。演完,边远为了不被认出来,往脸上贴了胡子,让工作人员打开后门,离开了。八年的汗水与泪水在这里暂时落幕。
刘昊说:“当时玩 Joyside 就觉得特别疲劳,大家内心也累,就各种累。你想一支摇滚乐队那么燥,那种漫天的东西全都给你,消化不了,接受不了。我们都是直接、简单、纯粹的人,好多东西爆发出来了。”
虹位说:“很多乐队做音乐做到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瓶颈期,大家创作的东西不一样,想法不一样,想表达的东西不一样,然后再包括长时间的这种演出的频率,疲惫,会产生很多的误会,接着是猜想。很多乐队都会有这种瓶颈期,能够解决瓶颈期的这个方法,就是把自我的执着去给它减少,更为乐队去着想,这个乐队才会继续。我们那个时候就是每个人都太有个性了,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想法,在一块就炸。”
刘昊说:“针尖对锋芒那种。别的乐队像 Ramones 到后期之后在巡演的大巴上,每个人不说话,Johnny 跟 Joey,吉他跟主唱,两个人五年没说过话,但是他们还在演出,在巡演。他们有他们的一种方式,然后我们寻找这个方式,用了十年。我们用时间把问题解决了。”
边远笑着说:“把对方的怨气都耗尽了。”
我们都为 Joyside 着盛装
对于乐迷而言,Joyside 的重组看起来极为突然,但对他们四人而言,仿佛水到渠成。“谁都想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但谁都不捅,谁都看,希望哪天自己破。它破不了,你知道吗?”刘昊描述重组前的那种微妙,“怎么办?我去捅了它一下。”
虹位算是解散后四个人里,离摇滚乐最远的那一位,但在他心中始终隐隐地在等着回归的时机。“我作为一个吉他手,以前跟着乐队去演出、去巡演、录唱片,过得一个非常疯狂的生活,很刺激,然后突然一下离开之后,我觉得每一个吉他手或者是玩过乐队的人,他都会去有那种念头,或者是那种思念,那种想法,想再玩,每个人都是。舞台的吸引力,摇滚乐本身的吸引力,太大,不管他在什么行业里面,他只要身体里面还留着摇滚的血液,他就会回来,而且他就想组乐队,还是想玩。”虹位有些激动地讲,“因为没有比玩乐队更快乐的事情。”
这次的重组不是为了怀旧或者炒冷饭,新专辑框架都已经基本成形。刘昊谈论起新歌一脸兴奋:“我觉得新歌简直了,我太喜欢,很久没有那么激动。边远和虹位的东西非常好,但是没有完整排出来,只不过是大的框架基本上确定了,我也很期待。”
刘昊趁机透露了一个好消息:“预期是今年会推几首单曲。”
时隔十年,Joyside 重返现场,乐队也有着自己的期待。“我想把 D22 那会儿的东西带回来,让他们感觉真正摇滚的现场,感受摇滚这东西,真正的 Rock ‘n’ Roll。”刘昊说,“每个人都是这场演出的主角,不是光台上演出的,每个人都是。”
虹位接话说:“就是那种节日感,像你过年买身新衣服。我要这样去一个摇滚乐的现场,要精心打扮,我从下午开始就要兴奋,不管这个乐队怎么样,我一进入,来到这个场地,我就是 Rock Star。这才是摇滚乐。每个乐迷,所有的人都是 Rock Star。”
刘昊听了,感叹到:“对,我希望看 Joyside 演出,每个人、所有人都他妈巨帅,那种是什么气势,是不是?每个人都精心打扮,那种感觉太帅了,演出这质量太高了。”
这时已临近采访结束,我们问乐队有没有什么话想要跟乐迷说。边远沉默了一会儿,很郑重地对录音笔讲到:
“我想对 Joyside 以前的歌迷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依然爱我们。对新的年轻的歌迷,我想对他们说说,欢迎你们来试试,你们会爱上我们的。”
记得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Joyside 是北京摇滚之王”这句话。一个是在纪录片《破碎》末尾的群访里,Carsick Cars 的张守望对着镜头说:“Joyside 是北京的摇滚之王。”另一个是赌鬼的王梓在 Joyside 解散后写下的回忆文章里:“最后突然想起来,忘了哪一天在 D22,我和詹盼在二楼看 Joyside,詹盼说:‘Joyside 是北京摇滚之王!’”
我的朋友里有两位 2009 年 9 月 12 日在北京,却错过了“摇滚之王”的最后演出,一个因为胃溃疡躺在医院,一个因为要开大学的第一次班会,俩人最后肠子都悔青了。“提起来就心痛得难以呼吸,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逃课去看的!”后面那位跟我这样说。希望他们别错过下月 Joyside 回归的首演。
采访中再谈起最后那场演出时,边远还是有些伤感:“当时我在台上我就想,要认真地把每一句都唱好,因为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给台下这些人唱歌了。”
他想了一下,又朗朗地笑了,说:“但现在又有机会了。”
——— 2019 年于北京北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