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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昏鸦

我本应该用多一点文字去描述昏鸦的现场,但我的能力似乎还不足以把那种稍纵即逝地美妙通过文字符号讲述清楚;我也带了相机本打算拍一些照片,却舍不得用快门打断自己沉浸的现场体验,就随它去啦。这篇文章也不是一篇访谈,因为一星期来,李中立已经至少被五个人当面采访过,再加几篇是文字采访,翻来覆去的问题磨灭浪漫。原谅我就偷个懒,用凭着感觉收集的素材写一篇四不像文章吧。

谢谢赤瞳的邀请。如果以前有人问我:“最难忘的一次现场体验是什么?”我或许会在几场演出里纠结一会儿,但现在不会了。海边的昏鸦在礼堂里奉献的这场演出,实在太独特。完美的天气,完美的场地,完美的 after party,一次难忘的翘班体验。


在阿那亚 UCCA 沙丘美术馆,昏鸦乐队的三位乐手背对渤海湾坐在咖啡厅里,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的专访。主唱中立的左边是键盘手胖比,右边是吉他手灰雁,对面是曾为万能青年旅店写过封面文章的记者邓郁。跟他们多数访谈一样,大部分时间是中立在回答,其他人偶有补充或是做一些信息的确认,采访的氛围始终很轻松、幽默,中立爽朗的笑声不时便出现在采访录音中。

我是去旁听的,一是想更细致地了解昏鸦,也是好奇专业记者如何采访这样一支乐队。然而我的眼睛总是被外面的景色吸住,转不开视线。咖啡厅穹顶与外部阳台的弧形开口,以完美地比例将天空、海面与沙滩截成一幅画作,剔除杂物,干净澄澈。那天阳光很足,淡蓝的海上升腾起隐约的水汽,模糊了天际线,远远地瞧见一排候鸟在海上起伏飞行,白色的羽毛与粼粼的海面相映成辉,这样的场景如梦境一样。正采访到一半,昏鸦的舞者阿宽也来了,他同样觉得这个取景实在太棒,打算戴着他的面具进入画中,拍摄一段素材,用于巡演记录或以后的MV制作。

昏鸦这次受邀来阿那亚做艺术驻留,主要的活动有三场:单向空间举办的座谈,阿那亚礼堂的演出,以及深夜食堂的美食分享。阿那亚坐落于著名的秦皇岛黄金海岸,沙滩细腻柔软,海面由近往远从浅黄变幻为淡蓝,最终与天际相连,景色万分优美。

中立两年前从台北,搬到花莲,在海边开了一家名为庙可(Miaoko))的民宿。花莲为于台湾东部,正对太平洋,海水蓝得透彻清亮。在单向空间对谈时,中立被三联周刊的主持人黑麦问到花莲的海与阿那亚的海有什么不同时,他说花莲的海更蓝,但海边都是石头,没有这么漂亮的沙滩。

这个季节是秦皇岛度假旅游的淡季,加之是工作日(周四与周五),阿那亚的人很少,如果夸张一点说,除了工作人员就只有昏鸦和我们了。因此被问到怎么描述阿那亚这几天的生活时,中立说:魔幻。美得不真实。

这之前,我对秦皇岛的所有印象来自于万青的同名歌,孤独空旷,冷落寂寥,而初冬季节的阿那亚恰恰极好地契合了这种气质。昏鸦的名字,截取于《天净沙·秋思》,同样一地冷清落寞,他们的音乐在浪漫的表面下也有着深郁的虚无。所以奇妙的是,从阿那亚回来后,我发现昏鸦已经神奇地与那片海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在今年这场横渡海峡的台湾乐队登陆大潮里,昏鸦是唯一一支来到秦皇岛的,定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

中立与大陆的渊源不算浅,因母亲工作的原因,小时候曾在广东住过许多日子。有天半夜他沿着苏花公路开车回家,听到有人推荐五条人的专辑《广东姑娘》,他便找来听,缓解开夜车的疲劳。公路的一侧是山顶峭壁,一侧是崖外广袤的太平洋,他说他听着这张专辑感动哭了好几次。

大学时期的中立还曾到北京看过一次迷笛音乐节。那年的迷笛也有邀请数支台湾乐队参加,中立见他们提着漂亮而精巧的乐器穿梭在人群里,就像是金庸小说里的侠士握着绝世兵器独步江湖,他瞬间觉得世间最酷的事情莫过于此,玩乐队的想法开始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学吉他、组乐队、参军退伍、成立昏鸦,设计学毕业的中立渐渐在音乐上找到自己的另一面。2013 年他们发行了第一张专辑《寓言式的深黑色风景》。

2014 年九月,Snapline 巡演到台北,在 Revolver 与昏鸦、跳跳奔奔一起做了一场联合演出,昏鸦的现场给 Snapline 的吉他手李青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于是在第二年,昏鸦新专辑《一切不灭定律》发行后,李青邀请昏鸦到大陆来,赤瞳音乐为昏鸦安排了十五站的公路巡演。那时草东还没横空出世,鲜有台湾乐队来大陆做如此规模的巡回。虽然有些地方的票房不很理想,但昏鸦却给许多人留下了难忘的回忆,也包括乐队自己。

那场巡演许多的闪光瞬间都被记录在今年第三张专辑的一支MV里,这首名为《Minimalist Runner》歌的灵感便诞生于巡演期间。关于它,中立曾这样在昏鸦的脸书上写道:“某个午后在武汉洋房区的斜坡上,看着哥们跑步在细雨里的背影,我想起来该写一首歌,一首关于一个为了接近寓意的中心,而任性地饶了世界一圈的男人。”

MV 里有一段画面是三个乐队成员在游泳,那熟悉的山与水,还有那橘黄的气囊与球形的浮标串,一眼就能认出是义乌水库。在中关村言几又书店做访谈时,被轻松调频的方舟问及有什么难忘的巡演经历,中立和胖比都说到了这段。那天乐队刚到义乌,准备去隔壁酒吧调音,却撞见酒吧的老板和调音师往山上去,一问才知他们打算去游泳。当乐队正遗憾没有带泳衣时,对方说没关系,都是光身子下去的。既然这样,大家便爽朗朗地去了,最后连调音都忘了。

另外一段常被中立提起的经历是南昌。我很惊讶昏鸦巡演会设南昌这一站,因为就算是相对流行的大陆乐队都很少会去南昌,而这支刚登陆的台湾乐队竟猛地扎进了革命老区。人民军队诞生地的城市风格让中立觉得仿佛去到了苏联。南昌演出到场的观众只有三位,其中有两位还是朋友叫来撑场子的,所以真心自发买票进场的只有一位。演出后,乐队叫上乐迷一起吃宵夜,还把他们拉进了昏鸦的群里。后来才知道其中有位大哥极为开放,每天早上都会在群里发自己的裸照并配字说:“早安。”

从第一张专辑《寓言式的深黑色风景》到这张《我们目前是什么都先不做》,昏鸦的音乐一点点变得越来柔和而浪漫,深黑色渐渐褪去,幻化为颇具怀念气息的中年舞曲。这与每张专辑的创作境遇有着较大关系,第一张专辑的时候,中立刚退伍,年轻气盛,还带着许多愤懑与迷茫;而在写第二张专辑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身为人父,养家糊口;再到这张,海边生活安定,白天照顾孩子和民宿,夜深了才有时间静心创作。头发由长变短,由多变少。台湾与大陆一样,每个人都能深深体会到家庭带来的羁绊,灰雁会被父母催婚,中立也会挣扎于带孩子的烦恼和幸福之中。

最为中年柔情的歌,莫过于《Mooon》,歌词源于他跟儿子的一次对话,关于死亡,关于成长,令人动容。体会到为人父的酸甜苦辣的中立,渐渐地对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有了别样的感触,他这次搬回花莲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多陪陪父亲,曾经水火不容的关系,也有了软化的迹象。

当被问到如何描述现在的生活时,中立用比喻说自己很多的事还没有确定,就像枕头爆开的羽毛飘在空中没落地,因而目前最好的办法也是这张专辑的题目,什么都先不做。

在阿那亚礼堂,背对着黑色海浪,乐队的演奏如海风,时而柔情,忽而激烈。落地窗外的渤海深不见底,礼堂的灯光打在夜里,浪花追光而来,一卷一卷的拍碎在沙滩上。来看这场演出的人很少,大部分是赤瞳和阿那亚的工作人员,这更像是一部文艺片的录制片场,而不是一支摇滚乐队的现场。

后来演完在门口,一个被演出震撼到的年轻人特别激动地过来跟我们交流。他是从酒吧出来时,听到礼堂有音乐,似曾相识,就推开门进来,很惊讶地发现有乐队在表演。他记起自己在厦门念大学的时候听过昏鸦的歌,如今他已毕业,在一家地产投资公司任职,来阿那亚考察发展模式,没想到误打误撞地与昏鸦相逢。赤瞳主理人王海丰邀请他一起来参加深夜食堂的活动,他们喝着酒聊了许久。

礼堂的白炽灯光从高处照向海岸交际的地方,在黑夜里劈开一块空地,形成了一处完美的舞台。因为礼堂涉及宗教的原因,阿宽跳舞时不能像平时一样戴面具,因此演出时他有些拘束,但在这个头顶星空,脚踩细沙的空地上,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就着音乐完成了一段邪魅的即兴舞蹈,名副其实的奇幻浪漫。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能在昏鸦今后的视频里看得到。尽职尽责在拍素材的阿宽导演过这张专辑其中的一支 MV:《保持英俊》,非常的幽默。

昏鸦是一支乐队,然而音乐只是其创作的一部分,补充进围绕音乐衍生出来的所有作品才是昏鸦艺术创作的整体:极具特色的音乐录音带,或者中立的绘画作品(参考《一切不灭定律》的十位主角的肖像画)),以及这次专辑歌词本的摄影作品明信片设计,还有现场舞台设计等等。若仅单独地去欣赏音乐,会折损不少乐趣。因此,这次赤瞳在安排巡演时,或许是考虑到这点,专程与言几又书店合作,安排了四座城市的分享会。

分享座谈会、电台访谈、媒体采访,昏鸦到北京几天时间,便接受了密集的访问,既是厂牌的牵线对接,也是因为昏鸦的确有他们的独特魅力。坐在深夜食堂的角落里,我问中立这样被媒体轮番拷问,有没有当大明星的感觉?中立笑了,说有点。他们觉得大陆有采访的氛围,不论是写文章,还是上电台,台湾做这样事的人不多,而且不会问得很深,点到为止。

在深夜食堂,大家围坐在煤油暖炉旁喝酒聊天,等昏鸦贝斯手杰霖与鼓手易修为大家准备夜宵。工作人员点开了《大内密谈》刚做的这期昏鸦的节目,中立有些不好意思听自己在电台里的声音,摸摸口袋站起身,说自己出去抽支烟。

食堂位于沙滩边,一日天晴后,夜色星星点点。恰逢农历廿二,海面刚升起下弦月,像是一瓣透亮的橘子挂在东边夜空,滟滟的月光碎在波涛浓黑的褶皱里。初冬深夜没有虫叫,没有人喧,唯有海浪不停歇的潮声。要是再过一个月,海面结冰,海浪也会不见吧,只留下漫天星光和西伯利亚吹来的北风。不过那时,昏鸦也已回到台湾了,归心工作与生活。

中立说还没见过雪。或许明年昏鸦更大规模巡演的时候,能有机会再来见吧。

—— 2018 年于北京健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