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城市的生活,有没有一种可能?
——「城市与音乐」分享会回顾
你能想象一座没有音乐的城市吗?或者反过来问:音乐能够脱离城市而生存吗?
当代流行音乐,从某种程度上皆可被视为“城市”音乐——发源于城市、创作于城市、消费于城市。它们的内容主题如果不是城市生活,便是城市视角凝视下的乡村或者自然景观。近年来最热门的音乐风格之一直接以“城市”为名,即 City Pop。就连乡村音乐,也是由城里的流行音乐工业体系构造创建的概念1。
依据最新一期的国内人口普查,如今有近三分之二的人口—— 9 亿人生活在城市,这个比例在可见的将来仍会不断地增加。你是否曾想过,是什么在吸引着我们心甘情愿地涌入钢筋水泥森林定居,又是什么在决定我们选择某一座城市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倘若是你,作为音乐的收听者或者创作者,会因为一座城市拥有良好的音乐氛围而选择前往定居吗?(曾经的北京或许是其中的一个答案。)
就像有时我们会忘记周遭存在着空气,生活在城市似乎成为理所当然。然而,越是习以为常的事物才更值得被反复审视,所以我们应该问:这是真的吗?
本次分享会是「现代城市的风格」系列演出第一期的预热活动,举办于 2 月 17 日晚的广州不大空间。参与分享会讨论的嘉宾包括来自海朋森乐队的主唱陈思江与吉他手季一楠、蛙池乐队的主唱金依依以及不大空间运营小美,主持人为(《進化耳朵》特派)音乐记者林艾舒。
分享会时长超两个半小时,嘉宾和观众展开了友好而严肃的讨论,从个人经历与音乐创作之间的关系,聊到城市生活与文化场景空间的相互作用,散场后大家仍意犹未尽地围绕嘉宾进行沟通交流。
本次文字回顾仅为节选,供各位一窥那晚的思维火花。
现代城市是热带雨林
林艾舒:大家晚上好,我是今天分享会的主持人。这场分享会的主题为“城市与音乐”,到场参与讨论的嘉宾有海朋森乐队的主唱陈思江和吉他手季一楠,蛙池乐队的主唱金依依,以及不大空间的运营美贤。
这次分享会由后青年、不大空间以及《進化耳朵》联合主办,它的文字回顾将在《進化耳朵》进行发布。
今天的第一个环节,我想先请四位嘉宾结合今天的主题给大家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给大家介绍自己过往的城市生活背景,以方便我们之后的讨论。比如以我为例,我出生在四川东部的一个县城,后来曾在成都和北京生活,现在在深圳工作。
我们先把话筒交给请今天的东道主、不大空间的运营小美,请他给大家讲讲自己的城市生活经历。
小美:大家好,我叫小美——不大空间的活动运营,平常负责场地所有的活动策划、演出宣传、票务,包括验票也是我在做。我是从广东粤西的一个农村出来,高中之前基本没有到过什么城市,最多去湛江市区逛过。大学时来广州读书,之后就一直留在广州生活。
林艾舒:谢谢小美的介绍。远端的那位嘉宾是金依依——蛙池乐队的主唱。熟悉蛙池的朋友应该知道,这支乐队成立于东莞,身上有着明显的“东莞”的城市印记或者标签。但依依应该并非东莞本地人,我们也请她先大致介绍一下。
金依依:大家好,我是蛙池乐队的主唱依依。我大概五岁的时候,从湖南老家随爸妈来到深圳,直到高中因为学业来到广州待过五六年时间,而后分别在东莞、上海有过短暂的工作和生活的经历,从 2019 年至今,我在深圳工作和生活。
为准备这次分享,我提前盘过自己的想法。我发现自己真正对城市的空间有切身的感受是在成年之后,更准确地说可能是工作以后,我才有时间去更多地探索城市以及与空间互动。所以要说我对哪座城市的生活比较有体验,大概是深圳。
林艾舒:你会觉得自己是深圳人吗?或者对于你来说,“家”的归属在哪里?
金依依:深圳。我觉得对于深圳长大的朋友来说——不过我也没有和其他人深入讨论过这个话题,同学互相之间都会聊老家是哪里,比如我会知道所有同学的老家,陆丰、梅州或者湖南、四川,但我们同时也都意识到自己是在深圳长大的“深二代”。也许不像一楠或者思江,我们可能没有一个特别有归属感的地方。
林艾舒:陈思江和季一楠分别是海朋森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海朋森成立于成都,而他俩也并非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另外,两位应该是这次嘉宾中唯一有海外居住经历的,也希望一会儿他们可以分享一些在伦敦生活的感受。我们请思江先说吧。
陈思江:刚才你们提到认同感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刚好前一段时间我对季一楠说过,我发现了“什么是绵阳人”——绵阳是他的老家。在我的印象中绵阳人会有非常强烈的认同感,有种属于他们自己的幽默。
我的家乡在德阳,离成都很近的一个市,我基本上是在德阳和成都两座城市生活。不过对我来说,有两个成都——一个是新都,一个是成都。我大学是在新都度过的,我觉得它和市中心的成都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季一楠:其实我有一些不同意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没有特别认同“绵阳人”的身份,只是非常清楚地认识这个地方或者“我是绵阳人”这件事情。“认识”和“认同”是有区别的。绵阳人可能确实会觉得绵阳是除成都之外最重要的地方,车牌号也是川B,省会城市以外的第二大城市可能都会有这样的情节。绵阳人也会认为绵阳是巴蜀与三国文化的发源地,因为刘备入川的第一站就是绵阳,和刘璋在那里会师。
城市生活经验的话,我从小生活在绵阳,后来上学去了成都,之后也是因为学习又去伦敦生活过,基本上一直都是在城市里。可能由于没有对比,对于城市本身的感受并不是特别的深。
林艾舒:在大致地了解完各位嘉宾的城市生活经历之后,我会很好奇大家对于具体城市的具体感受。所以想问小美,你会如何评价广州这座城市?
小美:我觉得广州很适合生活。在这点上,广州和成都有一些相似。广州的气候很适合我,我是一个特别怕冷的人,绝对去不了北方生活。
广州的包容性很强,它可以容纳一些不是很能赚钱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要求不是特别高,花一两千块就能在城中村租到房间,你要是有钱,也可以住得很奢华。不管哪个阶层,你都能在广州生活下去。人们不太以金钱的标准看待身边的人,这是我喜欢这里原因之一。
对比起来,深圳和广州有着明显的不同。我从广州去到深圳的时候,会明显觉得深圳的节奏快、消费高。比如来不大空间演出的乐队,住周边可以有一百多块的酒店,吃一份快餐十几块,但在深圳就是二三十块钱一盒饭。
虽然我会经常想念自己的老家,甚至幻想过假如有天赚不到钱或者退休了,就回老家待着,那样也很舒适。但目前而言,广州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可以从事现在的工作,可能挣不了什么大钱,但能养活自己,在广州过着还不错的生活。我不太可能回到湛江去开一家 Livehouse,因为那边没有市场,做起来非常困难,我回去可能找不到工作。
林艾舒:依依,你既有广州也有深圳的生活经历,那关于两座城市的区别,你有什么样的感受?
金依依:我大学四年都在广州,但可能就像鱼一直泡在水里其实感受不到水的存在,我是工作过两三年、往返深圳几次之后,才产生对比。
我现在立刻能想到的区别是,广州的事物特别多,你的眼睛会应接不暇,比如路上的各式的餐厅或者批发零售店的招牌。各类的建筑也很多,比如今天来不大,逛了门口的公园,我还在想广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你会觉得在广州散步是一件很享受、很有乐趣的事情。
而在深圳,要么写字楼,要么就是住宅楼,或许其间散落着一些公园,但这些点与点之间是没有多少乐趣在里面。所以你到广州会发现有特别多东西可以看,但在深圳更多的是连锁店和商场。
林艾舒:一楠和思江有在伦敦生活两年,从你们各自的感受上讲,伦敦这座城市与国内——比如成都的生活有何区别?
季一楠:一些我在意和关注的领域在伦敦都会更活跃,比如艺术和音乐的各类活动,乃至社会活动,每天都会去看看。我觉得它拥有典型的摩登城市的危险性——这个词可能稍微有些过头,但你会感觉如果自己真的生活在这座城市,很难有机会再走出去。地球上有这样程度的现代化的超级都市不多,或许只有伦敦和纽约。如果你真的在那样的城市生活很长时间,尤其是出生在那里,它会影响你看待其他城市的感受。这是一种心理和观念上的影响,而并非现实形体。
林艾舒:你的感受让我想起在策划这次系列演出时恰巧看到的一部纪录片《假装我们在城市》。这是导演马丁·斯科塞斯为居住于纽约的评论家弗兰·勒博维茨拍摄的纪录片,后者在片中尖锐而幽默地对她的纽约生活进行了吐槽。其中的一个片段是,有人问她,既然纽约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为什么她不选择离开纽约?她的回答就很像是一楠刚才说到的,她觉得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城市能像纽约一样吸引她,如果有,她早就离开这里了。
那思江会如何看待在伦敦的日子?
陈思江:你现在问我的话,会有特别多的动态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活跃”——这是一座非常活跃的城市。
你不需要每天去寻找,各种文化活动总会跳到你眼前,只要你平时是关心它们、喜欢和它们打交道。各种规模的展览或者演出,有的是在很小一个房间里的画廊,有的在美术馆、博物馆,有的是商业的或者非商业的,各种尺寸、各种尺度的东西都有。
这些活动的数量可能是你精力的三倍,你只能在其中选择三分之一参加,这个数字是我瞎说的,也许是四分之一,总是你永远都看不完的。我当时感觉自己像在一个热带丛林里,所有的人就像丛林中的生物,必须争奇斗艳、必须拥有非常夸张和突出的特点,才能在这种生态里被看见。
大家听我这样说肯定会觉得这种生态有利有弊——我也相信是这样的,但那种活跃度还是让人觉得很兴奋。
用故事讲述城市的风格
林艾舒:听完刚才四位嘉宾关于自己生活过或者正在居住的城市,其实你会感觉似乎不同城市之间的区别还是蛮大的,但这与我当初想到这次演出主题「现代城市的风格」的触动相反。想要确定这个主题是在成都,今年春节回家。我是时隔两年才再次回到成都,我发现成都有特别多和深圳一模一样的连锁店,例如钱大妈和百果园,这是我 2017 年离开成都的时候,并没有见过的。
这还不算什么,我去年七月来到深圳之后,公司楼下有一家很便宜实惠的连锁咖啡店,叫 Manner,我们办公室几个同事几乎每天都会买——澄清一下,我不是在给它打广告。我之前在北京也没有见过这家咖啡店,就以为它是深圳本土品牌,结果今年春节回成都约朋友看电影,说要买一杯咖啡喝,结果电影院旁边也有一家 Manner。
最惊讶的是我离开成都之前,朋友为我推荐了一家成都的包子铺,说它很好吃,强烈推荐,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它的名字说出来——叫李与白。当时蛮遗憾,我第二天就要离开成都了,没能吃上。可我回到深圳的第二天,去吃一家重庆粉面,当我把电瓶车停好,抬头就发现对面街上新开的一家包子铺,赫然写着三个字的店名“李与白”。
这种感觉蛮震撼的,它让我产生了对于城市生活的困惑,似乎无论我们生活在哪个城市都不重要,你一样可以去钱大妈买菜,去百果园买水果,去 Manner 喝咖啡,去李与白吃早餐。给我的触动就像是思江在海朋森的歌曲《每天的行军》里写到的,“捕捉不到现代城市的风格”。所以我会想要问思江,你当时在写这句话的时候,你的灵感是来自哪里?
陈思江: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回应你刚才说的这些让你很惊讶的一系列事件。因为我发现,你仅仅在描述日常生活的内容,就会涉嫌广告。我们被品牌包围了,就算你主观上不想,但也避不开。那假如说你刚才提到的是一个特别本土的事物,它会变成一件具体的事情,就是另外一种性质。这一点很有意思,它是我们现在生活的特点,也是一种现代城市的风格。
金依依:正好我的日常工作是做市场营销,可以分享一些我的角度。我们在衡量一个品牌是否成功的时候,有一个维度叫做 Visibility,即可见度。你能不能在各个地方都看见这个品牌?这涉及到门店的扩张速度和各个城市的铺设点位。还有另一个指标叫做铺市率,比如新品上市,我们要看它能进入多少个城市和门店,当它形成一定的 Visibility,就会你躲不开它,会渗透进你每一个生活的细节当中。
林艾舒:商业品牌可能算是城市风格软性的内容,而更直观的是城市设计和建筑。我去到不同的城市,看到的现代建筑大多差不多,尤其是住宅楼和写字楼,没有本地的风格。唯一有特色的或许是古代或者近代的文保建筑。
陈思江:我忽然又想到之前的一个感触。我也觉得现在的城市的这些楼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以直线为主的方块。但我们有次去北京演出,我发现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楼在北京就是跟成都有点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很认真地观察后,我觉得北京的楼——用四川话说——修得要“莽”一些,它不一定是真的尺寸更大,而是看上去更大一点。
林艾舒:我理解你的感觉。我觉得是因为北京对于建筑的采光有硬性要求,楼与楼之间需要满足一定的距离,而且通常是倾斜排列的。成都的楼就没有这么严格的要求,修建得很密集。所以对比起来,北京的建筑看上去会很分散,在天和地之间立得很稳。
陈思江:对,类似的种种因素会让看起来千篇一律的东西产生些许差异,也许这算是捕捉到了风格的大类下面的一些子风格。回到你刚才的那个问题,关于现代城市的风格。在你邀请我参加分享会之后,我准备了一些给自己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风格”或者说“我为什么会考虑风格”?我们身处在一个信息繁多而丰富的时代,人们会本能地形成归纳的习惯。只有更好地归纳,才能更好地利用信息和素材。比如有时候听音乐,我点开一个电台,会直接选择风格分类的标签去听,而不像以前会找一个具体的创作者。不知道大家是否也有类似的习惯?
另外,风格意味着事物之间的区别,比如两件不同衣服的不同风格。虽然它可能是表象的,但它足以让人觉得自己对事物有所把握。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一系列城市建造类 PC 游戏,有以中国文明为背景的《龙之崛起》,有讲希腊文明的《宙斯》,以及埃及文明的《法老王》。我觉得它启蒙了我对于风格的好奇,或者对风格的意识。因为这些游戏的玩法很相似——你要规划、搭建生产链使得城市运转,但它们的视觉之间拥有不同的风格,比如三种不同的好看的房子。游戏将视觉风格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去回忆这些文明的历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都是从这些视觉风格出发,它变成一种标志或者标识。
那为什么是“现代城市”呢?因为城市是现在最主流的生活方式,我们也很难再形成另外一种能够和它抗衡的生活方式。它无所不包,所以会捕捉不到。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其实是被现代城市的风格捕捉。
林艾舒:如果换个角度,你们觉得自己去过的国内的城市里,谁最具自身的风格或者特色?
小美:我可能没有特别地注意过城市的风格,但如果要选,我会选择苏州。我之前去过一些城市,确实会有“千城一面”的感觉。尤其是巡演路上,每天赶着去下一个地方调音,演完第二天又走。有时候醒来看到窗外,我会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因为它看出去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好像自己还在上一个城市。
但苏州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是之前读书的时候去太湖边上看音乐节,跟朋友到老城区玩过几天。苏州的老城区还保留着很多很古老的东西,没有高楼大厦,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特别漂亮。后来去别的城市,经常是因为出差,我都很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感受,只能从表面去了解,比如建筑、道路以及食物。但现在各地都是差不多的连锁店和差不多的建筑,你去过之后也不会记得。所以我会很想念当时去苏州的感觉。
金依依:我觉得是青岛。像青岛或者深圳这样的海边城市,会给我一个能够逃离城市的地方,或者说它的边界感没有那么清晰。它可能会是一种心理暗示,如果我不想待在城里,我还可以去海边。我在青岛的街上走路,会觉得自己一直是在海边行走,总有一种想要脱鞋的冲动。因为青岛和深圳不同的是,海和城市没有界线,马路过去便是沙滩,而在深圳你从南山开两小时车才能到海边。
季一楠:我没想好,我觉得城市都很不一样,虽然我对于“千城一面”也有一些非常粗浅的关于城市建筑的感官上的印象,但我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太负责。因为所谓的城市景观应该不是一座城市真正的东西,如果没有具体的生活经验,或者说在那里度过足够多的时间,我觉得很难描述对这座城市的真正印象。
我们很容易把自己的个人感情附加给城市,我觉得这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拟人化,比如形容成都是慵懒或者懒散的城市。这些词语本不是用来形容城市,而是形容人的。要和别人描述这座城市,需要你讲个故事,让别人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就像卡尔维诺所写的那些故事。有些故事你一听,就知道是发生在哪个城市。
逃离城市,可能吗?
林艾舒:如何描述一座城市是很有趣的话题,蛙池和海朋森作为两位音乐创作者,可能经常会面临类似问题。比如,虽然不确定是听众强加,还是你们主观选择,蛙池身上的城市印记相当明显,我们经常在蛙池的采访里看到各种关于东莞这座城市的提问。所以依依作为蛙池的主唱和词作者,你会怎么看待这种城市和创作之间的连接?
金依依:很多采访会被问到类似于——东莞给予了你们什么?为什么是东莞?你们如何能在东莞写出这样的歌?甚至是为什么你在东莞都能写出这样的歌?当时我很排斥这种话题,因为从我自己创作的角度来讲,比如《孔雀》,我不只是写给东莞的女工。
从地域上看,我没有聚焦东莞;从人群上看,我也不只聚焦于女工的群体。这可能是我创作表达的不到位,我没有在作品里做到“升华”,把视角上升到足以脱离地域和人群的限制。至少从我个人主观的初衷来讲,这首歌并不只聚焦于东莞的女工群体。
但反过来我又想,为什么大家会围绕这首歌讨论这么多,甚至做出让他们认为自洽的解读?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解释确实很自洽,因为我们来自东莞——一个有着众多外来务工人员的城市,以轻工业闻名,提供无数的流水线生产岗位。从《孔雀》到“东莞”再到“女工”,一切听起来都那么合理。
听众在尝试结合乐队成长背景去理解作品的时候,如果能形成逻辑闭环,就会认为它是最合理的解读,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感到兴奋——“你看,我读懂了”。我很能理解这样的体验,觉得大家把《孔雀》和“东莞”绑定在一起,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当然,说回城市和创作的链接,“东莞”对于《孔雀》的表达,确实实现了恰当的呼应,甚至是某种催化效果。
林艾舒:对于海朋森而言,乐队的作品与成都这座城市的“绑定”似乎没有特别强烈。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你们作品的主题大多来自城市,例如之前采访你们的时候聊到《鸭子》,这首歌的的灵感便直接来自于一次对城市场景的观察。现代的流行音乐从本质上说,它就是一种“城市音乐”。但有个问题想给思江,因为你除了音乐之外,还有另一个创作者身份——画家,绘画的创作中会不会有更多的“非城市”的主题内容?
陈思江:我们在美院念书的时候每年都有一个特定的活动——写生,我现在提到这个词都会有一种异质感。它背后的意思是,一群专门学画画的学生来到美丽的山川之间,有山水,要做一些风景画。这叫“(美术学院外出风景)写生”,甚至有个专门的名字,非常具体。对我现在的创作方式来讲,它是一个过去式。我曾经这么做过,知道其中的乐趣,你也可以将它做得很深刻。但我相信它只占现在创作方式中很小的一部分,包括你刚才提到的对乡村景色或者非城市景观的关注。
林艾舒:最后的一个问题是想要问大家,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会愿意离开城市去生活吗?
金依依:我愿意,I do。至于去哪里,我觉得深圳的海边就可以。有一位叫做黄灿然的诗人,现在就住在深圳的海边。城市和农村的区别就在于,你在城市里有更多花钱的方式,只要你有钱就能有各种办法将它花出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大家需要进行交易而聚集,从而演变为城镇市集。商品经济的发展是城市形成的原因之一。如果现在我能脱离商业并很好的活下去,我就可以离开城市,我也非常愿意这么做。
陈思江:我觉得我不会。坦白的说,现在没有可以脱离城市的“农村”。我在我心目中真正的农村生活过,那是很早的时候,晚上家里只有一个电视,在很远的地方。像是一个小小地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窗口,只有它在亮、在闪烁。我觉得它和我们现在认为的那种农村是完全不同的,我可能会愿意生活在一个城市的郊区——就像依依说的海边。但我觉得它不能真正地脱离城市。
金依依:是的,我们刚刚讲到的市集,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实体的、线下的场所。但也如思江所说,如今没有一个能够脱离城市的农村,尤其是在中国。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你可能逃离了实体商场,但打开手机,你有淘宝或者微信,都能接触到、被推送到各种购物信息和链接。所以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地想要逃离商业,但这并不可行。
季一楠:我的想法和思江的非常相似,城市已经基本上成为所有人生活的中心,很难再有机会离开城市生活。比如国内也有一些去农村或者山里居住的音乐人,他们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睡觉,并没有参加当地的劳动,而仍然是从事的城市里的工作——在 Livehose 里演出。所以我觉得与其说离开城市生活,不如说是离开城市睡觉或者做饭。
林艾舒:或者说他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去到了乡下,但仍然像是生活在一种赛博空间的城市。
季一楠:对,很难有我们再以为的那种乡野生活了,以前向往的农村——极致一点是类似于像陶渊明的隔绝于自己以外的其他生活体系的生活。我不敢说不可能,因为据我所知,有些人也在做这样的尝试,但我觉得很难从现实层面和观念中做到真正的脱离于城市。
城市的生命诞生于缝隙之中
观众提问:刚才听完你们谈论,我觉得这些现代城市其实是在一个地域模糊化的进程当中,以至于当一个事物被创造出来——如果它具有传播性,就会不断地向外发散。同时这也让它们没有办法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从而无法形成地方特色。所以我想问,现在的城市有没有创造一种不属于我们旧文化的、而是新的属于城市本身的东西?另外想问思江,你们之前的歌《新都人》里,提到一个“花园”,你现在所期待的城市是想花园一样的吗?
陈思江:谢谢你的问题。我觉得你的问题和我思考的事物非常相关,你也让我突然想要反思一下,“花园”是什么?至少在《新都人》这首歌里,它是一个超越所谓城市或者乡村这种二元分布的事物,它是一个像青春期一样梦幻的地方,我只能用“梦幻”这个词来形容。它是一个被我们思想庇护起来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我们可以忘我地、肆无忌惮地交谈。
以及你说的趋同,我个人也觉得它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所以我更会仔细地去观察千篇一律的城市之中的细微的区别,去发现新的、有趣的、有价值的东西。
林艾舒:现实空间中的趋同和互联网上发生的事情是会不一样,因为我觉得现在更多的新的或者小众的场景是发生在互联网上的。喜欢同一种事物的人更多地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聚集,而非线下空间。所以我们期待的一些新的特色,可能会产生于网络社群。
金依依:刚才你问我们,有没有观察到城市特有的景观、或者文化和群体?我觉得也许需要先思考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趋同?比如艾舒之前提到的连锁店,为什么能把分店开得那么快?它其实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商业行为。一件事物拥有商业价值,自然就会有人去复制它,并想尽办法让它快速传播。行为背后有千万个聪明人做决策和执行。这是为什么我们会被迫地不断看见相同的东西。
与之相反的另一种是自下而上地从特定的土壤里长出来的事物,这可能才是我们说的一些独特的、具有个性的或者说有机会成为风格的东西。
我分享一段自己的亲身观察。我家住在深圳北站旁边的小区。深圳北站是一个人流量非常大的区域,理论上它的城市监管非常严格,比如小摊贩是不可能在廊桥上驻扎售卖。但可能很多人想象不到,从深圳北站东广场出来有一个天桥,每天都有十几个滑板少年在那里玩滑板。
我从天桥下走过的时候,总能听到他们各种摔板和欢呼的声音。这就像是城市的一个缝隙,因为附近没有商业设施和居民楼,又刚好处于监管的范围外,恰巧有这么一个空间让这些年轻人们聚在一起,非常地有活力。
所以如果能存在更多这样的空间,让文化能够自下而上地生长起来,不仅仅是音乐领域,比如深圳北天桥的滑板团体或者某个广场里的街舞小社群。这样的话,我们希望见到的新的景象和风格化的内容会越来越多。
——— 2023 年于深圳车公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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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乡村音乐》,理查德 · A. 彼得森,2017,译林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