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谁的生命之火——黎明前的美国独立摇滚

我前段时听说有译者已经在翻译 Our Band Could Be Your Life,非常兴奋。这本书是海朋森吉他手季一楠介绍的,我断断续续地啃了一年才看完。对于美国八十年代的独立音乐场景不太了解的乐迷(比如我)来说,这本书的信息量极大,读完它,你一定会对这一时期有截然不同的认知,而它所记录的场景演变史对当下中国的独立音乐也有着极强的借鉴意义。

这之前,我对美国八十年代独立音乐的认识仅限于 Sonic Youth。前有以 CBGB 为中心的纽约地下音乐场景,活跃着 Patti Smith, Television, Talking Heads 等等的原型朋克、新浪潮先锋,后有西雅图的垃圾摇滚大爆炸、奥林匹亚的 Riot Grrrl 浪潮,还有像 Pavement 在内的众多亮眼的九十年代独立乐队。可中间这十年,对岸的英国摇滚潮来潮去,这边却近乎空白,为什么?这本书完整而完美地为我解答了疑问,填补上这段空缺的历史。我也才会明白为什么那部记录 Nirvana 与 Sonic Youth 欧洲巡演的纪录片要叫《1991:朋克的突围之年 The Year Punk Broke》。

这篇文章算是一篇读书笔记,走马观花地挑选了一些片段来梳理朋克之后,垃圾摇滚之前的美国地下音乐场景,想要了解更多、更具体的历史,还请阅读原书或查找相关资料。

1

1979 年,大洋对岸的英国,Sex Pistol 已经解散,狂飙的朋克浪潮落下帷幕,这场运动的参与者与继承者纷纷寻找着新出路,音乐风格转向情绪更深沉、表达更艺术、元素更多样后朋克。色调灰暗的 Public Image Ltd, Joy Division, The Fall 先后登场,而就连 The Clash 这样的朋克元老也发行了后朋克扛鼎之作 London Calling

大西洋这边的美国,朋克似乎同样后继无人。纽约地下音乐场景褪去了往日的生机与色彩,新浪潮被主流公司笼络,Ramones, Talking Heads, Blondie 以及 The B-52’s 等 CBGB 乐队在流行的路上渐行渐远,Television 也已解散,小打小闹的无浪潮来去匆匆,其半个继承者 Sonic Youth 的八字还没半撇。

然而,就在西海岸的加州,一种节奏更快、音量更高、态度更强硬的自称继承朋克精髓的音乐风格正在酝酿。硬核朋克将在未来数年间彻底改变美国地下音乐的精气神,由它洒下的火种将在十二年后,烧遍整个世界。

2

1979 年一月洛杉矶的某个沙滩小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厂牌 SST 发行了一张名为 Nervous Breakdown 的专辑,来自同样无甚名气的乐队 Black Flag。事实上,这不仅是 SST 发行的第一张唱片,也是 Black Flag 的第一张作品。SST 最早是乐队吉他手 Greg Ginn 为了发行专辑而成立的厂牌,其前身是他在十二岁时出于兴趣成立的邮售二战时期生产的电台及零件的微型公司。这一果断之举,让 SST 在几年后成为美国八十年代产出最为丰富的独立厂牌,发行了包括 Black Flag, Minutemen, Hüsker Dü 在内的多支硬核乐队的经典专辑,以及 Meat Puppets, Sonic Youth 和 Dinosaur Jr. 等噪音摇滚乐队的经典专辑。

原名 Panic 的 Black Flag 成立于 1976 年,属于最早的一批硬核朋克乐队,他们和其他相近的乐队一起在加州各地流窜演出。由于硬核朋克演奏风格强劲,歌词极具侵略性,且歌迷大多是血气方刚的白人青年,现场时常陷入混乱。大乱斗的现场既让 Black Flag 名声在外,也让警方感到极为头痛。在 1980 至 1981 年间,通常 Black Flag 演完时,台下的青年已与警察早已扭打成一片。虽然制造混乱并非 Black Flag 本意,而且他们也尝试过让乐迷冷静下来,主唱也试图在台上控场,但效果甚微,这使得 Black Flag 被洛杉矶警察局和一些当地的俱乐部列入禁演黑名单。

Black Flag 的巡演便开始尝试着去往更远的地方,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几乎是一片地下音乐荒漠。八十年代初的美国,基本见不到有全国巡演能力的独立乐队,不仅仅是由于经济负担,还因为除少数大城市,如纽约、芝加哥、旧金山或者洛杉矶,没有多少地方的俱乐部愿意承接朋克乐队的演出。就在这样的环境下,Black Flag 想办法联系认识或者面临同样处境的人,例如旧金山的 Dead Kennedys 乐队,甚至温哥华的 D.O.A. 乐队,一点一滴地硬生生建立起一张全国地下巡演网络,福泽所有的地下乐队。因而到八十年代中期,你可以经常见到这样的场景:独立乐队以面包车为交通工具,穿梭在各个城市的俱乐部之间,晚上演完就在志同道合的朋友家里歇脚。许多乐队一年有一半以上时间都在这样的巡演路上。

这张网络不仅可以作为其他乐队巡演选择的参考,还是文化传播的重要渠道,培养乐迷结交朋友,构建了一个紧密团结互帮互助的地下音乐场景。SST 厂牌的唱片分销机制也通过这个渠道得以建立,硬核朋克音乐本身和它的文化内涵(如反主流、反建制以及 DIY,还有后来的 Straight Edge 等)通过这些乐队的巡演,被播撒至全国各地,其中在华盛顿特区结出的一颗果实极为重要。

3

Henry Garfield 和 Ian MacKaye 都出生在华盛顿特区。据 Ian MacKaye 回忆,青春期的 Garfield 戴个眼镜,看起来像个书呆子,但实际上是校园一霸。Henry Garfield 因为一些小事,经常见到 MacKaye 的朋友们就冲上去狂殴,后者只能撒腿逃跑。而 MacKaye 出自书香门第,据 Garfield 描述,MacKaye 从小的家庭成长环境包容、理性而开放。正是不打不相识,一次偶然而突然奇想地滑板邀请让两者成为挚友,至今如此。

Garfield 与 MacKaye 最初是七十年代硬摇滚的忠实粉丝,喜爱 Ted Nugent 和 Van Halen,但也对 Led Zepplin 这样的摇滚巨星姿态感到厌倦,后来接触到纽约朋克 Ramones,也尝试过组建乐队。直到有一天,朋友把 Black Flag 的 EP 专辑 Nervous Breakdown 拿给他俩听,此前他们虽在杂志上看见过报道,但音乐带来的直接而剧烈冲击让他们从头到脚感到战栗。几个月后,1980 年十二月,得知 Black Flag 将巡演至华盛顿特区,MacKaye 打电话给 SST,说愿意给乐队提供住处(他爸妈家),乐队欣然答应。MacKaye 和他的朋友们对见到并近距离接触 Black Flag 表示极为新奇:一支自己喜欢的乐队竟然和我们一起聊天!硬核的大门就此向 MacKaye 和 Garfield 敞开。

在 MacKaye 的鼓励下,Garfield 抓住机会成为了 Black Flag 的新主唱,他加入这个乐队后的艺名或许更广为人知:Henry Rollins。而在这之前,MacKaye 在结束几支乐队的尝试后,成立了 Minor Threat,并和乐队另一位成员 Jeff Nelson 一起成立了厂牌 Dischord。这家厂牌专注于华盛顿本土的音乐场景,发行了包括 Minor Threat, Rites of Spring, Fugazi 等在内的多支重要独立乐队的专辑,完善了硬核朋克的定义。

生涯短暂的 Minor Threat (1980-1983) 对硬核乃至美国独立音乐文化都有着极大的影响,最重要的一点是 Straight Edge(反毒品、反酒精、反烟草以及反对滥交等等,态度是以清醒的意识掌控自己的生活)。八十年代的美国青年文化场景里毒品随处可见,廉价的烈性药物随意横行,MacKaye 眼见自己的好友沉沦其中,却无可奈何:“他们不过才十二三岁,白白浪费了剩下的人生。”他之前的乐队 The Teen Idles 便致力于反对毒品、反对酗酒:“我们只灌可乐,只吃夹心蛋糕。”如今的 Minor Threat 则更进一步,以一首观点明确而简洁的歌 “Straight Edge” 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立场,由此 Straight Edge 一族成为硬核朋克中坚派系,影响了众多的美国青年。头脑清晰、态度鲜明且身体力行的 Ian MacKaye 也被许多人视为榜样。

4

1983 年,硬核朋克已在全美遍地开花,但氛围却变味了,许多新加入的青年肌大无脑,并不在乎音乐本身,而只是以此为暴力的发泄途径,借口在现场打架斗殴。几乎每场演出 Ian MacKaye 都要跟乐迷大打出手,他对此感到困惑和厌恶,加之 Minor Threat 在保持独立还是走向主流的方向上有了分歧,乐队最终解散,MacKaye 也在第二年决定远离当时的硬核圈子。而另一只看起来和硬核毫无关联的乐队却逐渐步入以 SST 为中心的硬核文化圈,他们刚发行了第一张全长专辑 Confusion Is Sex

有一种说法指出,1975 至 1979 年的美国朋克发源于城市,大多由文化精英(或者说受嬉皮士文化影响的乐手)参与,而 1980 至 1986 年的硬核朋克发源与郊区,大多由城镇青年参与。从纽约城里走出来的 Sonic Youth 天然地带有精英气质,对声音艺术有着较高的追求,但同时他们却又被硬核的能量深深吸引(尤其是 Thurston Moore),并且硬核场景的人脉资源丰富,对乐队的发展极有益处,Sonic Youth 成立之后就开始本能地接近硬核文化圈。Sonic Youth 就像是一座桥,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从城市到郊区,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Moore 在 1983 年自办的杂志中采访过 Ian MacKaye,介绍过包括 Black Flag 在内的几支 SST 硬核乐队。等到 1985 年,Sonic Youth 展开第一次全国巡演时,SST 打拼出来的巡演网络已经完善,即使如此,在欧洲备受欢迎的 Sonic Youth 却在本土遇冷,观众寥寥。出于对 SST 的喜爱,也是为了帮助乐队发展,他们开始主动与 SST 建立联系,例如知道此后不久 Greg Ginn 就将巡演路过,他们便在场地休息室墙上涂写“Sonic Youth 向 Black Flag 问好”。热脸相迎的 Sonic Youth,最终经历些许波折后如愿加入 SST。

Sonic Youth 的故事大家都比较了解,我就少说几句。Sonic Youth 加盟 SST 的结果是双赢,前者获得了全国性的平台,赢得更为广阔的听众,从而一步步走向艺术与商业的顶峰;后者在硬核消退之际,凭借 Meat Puppets, Sonic Youth 以及追随 Sonic Youth 而来的 Dinosaur Jr. 顺利转型,焕发第二春,成为八十年代中后期噪音摇滚的先锋。不过八十年代末,Sonic Youth 签约主流厂牌 Geffen,而 SST 却因经营不善以及版权等问题逐渐没落、出局。这倒是让另外一个厂牌抓住机会,接过独立音乐的衣钵,并最终在九十年代以“西雅图之声”突破地下与主流的次元壁。

5

在 Bruce Pavitt 于西雅图成立厂牌 Sub Pop 之前,1982 年,他的好友兼长青州立学院校友 Calvin Johnson 在奥林匹亚(华盛顿州首府)成立了厂牌 K,发行自己与朋友乐队的作品。奥林匹亚这个名字,在摇滚历史上并不被太多人知晓,一座城不过十二条街区,几万人口,地下音乐全靠大学生在几间公寓楼里鼓捣。Johnson 受到硬核独立文化影响,(Johnson 践行 Straight Edge 原则)尤其是华盛顿特区 Ian MacKaye 的 Discord,决定在奥林匹亚也组织一个厂牌(就像 Discord 西海岸分部)发行本地的乐队作品。

这时 Pavitt 正鼓捣着一个叫 Subterranean Pop 的杂志,在 1982 年发行过一期磁带,名字缩减为 Sub Pop,收录有各地的二十二支独立乐队的作品,其中包括 Calvin Johnson 的乐队 Cool Rays。凭借 Pavitt 的商业头脑,把一些区域性热门的乐队纳入合辑,这份磁带最终出人意料地卖出了 2000 张,也让 Johnson 看到了独立厂牌的可能性。也就在那年,Cool Rays 解散,Johnson 又成立了乐队 Beat Happening,这支乐队以其轻松戏谑的风格(包括女声主唱)在雄性荷尔蒙统治的地下音乐中开辟出一块“小清新”的园地。Johnson 创办的 K 厂牌与英国的 C86 场景以及独立流行遥相呼应,这股清流成为九十年代奥林匹亚音乐场景的源头,也间接或直接地促发并推动了席卷全美的 Riot Grrrl 运动。

而在 1983 年,Bruce Pavitt 搬往几十公里外的西雅图,并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创造属于这座城市自己的声音。和奥林匹亚一样,西雅图在这以前从未成为摇滚过的焦点,也数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名字,很难说是 Pavitt 的到来改变了西雅图,还是西雅图铸就了 Sub Pop。在 1986 年,对前厂牌不满的 Green River 乐队,决定签到朋友 Pavitt 的 Sub Pop 旗下,后来乐队经历成员变动改名 Mudmoney,和同属 Sub Pop 的 Soundgarden 以及 TAD 一起成为垃圾摇滚(Grunge)的奠基者。

Sub Pop 的营销策略很精明,在立足于本地区的音乐场景,打造一种具有辨识度的新声音的同时,力求获得媒体的关注,在文化上也树立起自己的形象,“西雅图之声”由此诞生。Pavitt 在 1988 年推出一种新颖的会员制度:交费入会后,会员每月都会收到 Sub Pop 为会员准备的新单曲黑胶唱片。Sub Pop 的唱片都经过精心设计,力求让更多人愿意收藏,而这样的会员制度不仅获得可持续资金(且是预付)来源的,还培养了一大批厂牌的忠实粉丝。单曲俱乐部的第一张唱片在 1988 年十一月寄出,来自一只年轻乐队,Nirvana 的 “Love Buzz”。

6

在 1991 年的秋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Nirvana 凭借专辑 Nevermind 将 Michael Jackson 踢下公告牌第一的宝座。许多主流唱片公司惊慌失措,立马胡乱签下些贴有垃圾摇滚标签的乐队蹭热度,就连乐队自家公司 DGC 最初对这张专辑的预估也不过 25 万张(与前一年 Sonic Youth 的 Goo 销量差不多,所以也没投入太多宣传),但最终这个数字光在美国就超过了 700 万。为此,音乐记者 Gina Arnold 自豪地宣告:“我们赢了!”

“我们”是谁?Michael Azerrad 在 Our Band Could Be Your Life 的开头问道。答案或许能在 1993 年的某篇 Kurt Cobain 的日记里找到,Cobain 列出了自己最喜欢的 50 张专辑,其中有近四十张由英美独立厂牌发行的作品,这里面又有二十余张出自上述的美国八十年代地下音乐场景,Nirvana 无疑是它们的综合。

但“赢了”?稍等一下,这真的是一场胜利吗?

我想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不妨留给各位去回答。

——— 2019 年于北京北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