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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乐队的有话,是她们的生活

“标题应该怎么取呢?”当我拉开排练室的大门,有话乐队的吉他手娜娜正将手机递给另一位吉他手捞鱼看,想请她帮忙为即将要发布的小红书帖子出谋划策。

2020 年初成立于广州的有话,从本土的盯鞋与独立流行的场景走出,尝试追逐一种充满能量的迷幻之音,如他们的介绍所说是“雷鸣般的声响”。但平时的他们低调而不太引人注意,成立四年,没有进行过巡演。去年发行了第一张 EP 专辑《话音刚落》,而一年后才“迫不得已”地迎来乐队的第一次专场演出。

也正是为想办法推广这次乐队的专场,娜娜新注册了乐队的小红书账号,并提前几周开始运营,随手发发此前积累下来的一些现场视频。然而,与所有运营者一样,如何给帖子取一个合适并“吸睛”的标题,是让人最烦恼的环节之一。

捞鱼掏出自己的手机,向还在赶来排练室路上的十十求助。十十是有话乐队的小号与合成器手,他在广州本地的一家 Livehouse 工作。在现场的耳濡目染,或许让他对于这类演出推广的任务更有经验。

不过,没来得及等十十的答复,捞鱼想好一个简单直接的标题,她口述,娜娜打字。在挑选完 emoji 表情之后,娜娜点击发布。之后,在娜娜和捞鱼的带领下,我们简单地参观了乐队的排练室——进门左手边的白板上记录着这次专场的所有曲目和顺序。

对了,采访结束后回到家中的我翻出有话的小红书查看,当晚发布的帖子成为乐队账号运营以来数据最好的一篇。

1. 有话的排练室在广州的“中央公园”

这次采访约在乐队的排练室,位于花城汇南区。此处是广州城市新中轴线的中心,最繁华的区域之一,金融中心和公司总部的高楼层层叠叠。一出地铁站,你抬头就能看见矗立在眼前的地标建筑广州塔。花城汇是花城广场地下商圈的总称,餐饮、商铺林林总总,食客、游客人声嘈杂——是排练产生的噪音的最好掩护。

“从▢▢▢和▢▢中间通道进去,右转到后厨通道,直走,右手边拉开第二个防火门,进去之后,左手边的第一个防火门。”这是采访前捞鱼发过来的排练室详细指引。换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弥散着浓厚油烟味的诸多后厨之中,竟然隐藏着几间排练室。

拉开防火门进去之后,空气味道忽然就变了,成为一种由香烟或者电子烟的味道与乐器设备通电后散发的材料味的混合。你可以在一些位于地下的 Livehouse 进场通道里闻到,或许这是某种现场音乐的嗅觉通感。

这里一共有四到五间大大小小的排练室,有话和其它三支朋友们的乐队合租下其中的一间。就在我们采访开始之前,来自另外一支合租乐队想想的阿茶,拿着刚刚做好的有话周边 T 恤,出现在门口。准确的说,这只是一件 T 恤打样。阿茶带过来给大家确认面料、颜色和款式。

见到 T 恤打样的第一眼,十十立马决定要做这款,连说好看,迫不及待地将它穿上试衣,一直到采访结束都没脱下来。但是,捞鱼有她的担忧。因为这款的制作工艺,需要从基础的布料开始制衣,然后再印刷和贴标,前后大约需要十天时间。是否能赶上演出,还是未知数。

而 T 恤只是有话为这次专场准备的周边的其中之一。尽管已经提前三个月开始筹备,但由于成员们平日各有各的工作,且经常加班。眼看着演出日期渐渐临近,包括实体专辑和贴纸在内的许多未完成的事务堆积起来。

但对于白天要工作、晚上做乐队的人来说,进度的拖延是一件没有太多办法的事情。比如,在接受采访的那一周,白天要上班的捞鱼有四天晚上需要排练,两天是有话,两天是她的新乐队 Love Letter Lost,接着便是 Love Letter Lost 周末的两场演出。如此计算下来,她大概只有一天晚上可以“休息”。

乐队事务向日常工作的妥协,也体现在排练时间上。由于十十的工作特殊,大家休息的周末是他最忙的时候,因此有话的排练大多定在周中。但工作日难免会有加班情况,尤其是贝斯手欣仔,他是乐队五人中日常工作最忙的,并且加班时间不固定。于是,有话每周排练的日期经常变动,只能根据每周的情况提前商量着来安排。

就算如此,有时候排练完,欣仔还要赶回去继续加班——包括采访当日,是一个周二,欣仔也因加班,晚到快一小时。大家对此很包容,并不觉得每周沟通排练时间以及临时变动会显得繁琐,因为“大家会主动地空出晚上的时间来给乐队”。

从某种程度上说,一间稳定的可以随时使用的排练房是乐队得以坚持的底气。想象一下,如果你的乐队每周都要临时确定成员的空闲时间和排练室的档期,万一这间排练室已经被占用,是否要换一家?新地方的设备和声音是否合格?距离是不是太远,因为还要背着乐器前往。长此以往,你是否会心生疲惫呢?

别小看这些轻微的体验差别。当乐队成为你的生活,约排练时间和付房租费用这样看上去鸡毛蒜皮、无关音乐的小事,就像是亲密关系里的日常细节,才是决定生活质量的关键因素。在搬到花城汇之前,有话是在客村的一家排练房按次和小时计费。对比起两种排练的体验,十十用“租房住”和“住酒店”的比喻来形容。

有自己的排练室,对于鼓手豆子更加方便。他平时的工作是教学生打鼓。若是以前只能去机构教课,现在则可以有空闲时,直接在排练室上课。说来也巧,半年前,一位好朋友和我说自己在闲鱼报名了一节试学的鼓课,“老师是广州一支乐队的鼓手” ——就是豆子。那位朋友的上课地点正是这间排练房。

2. 褪下盯鞋的壳,展露迷幻的核

独立音乐人的创作与其它形式的一大不同在于,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喜好,真诚地表达。因此,生活与审美的变动将诚实地体现在其作品当中。不管是更换了常去的排练室,抑或是改变了自己欣赏的音乐人,你都能从他们的新作品里听出来。

《话音刚落》是有话在 2023 年 9 月发行的 EP 专辑。这张作品的声响和他们上一支作品、2020 年发行的单曲「Dazed」比起来,可谓判若两队。「Dazed」时期的有话,不可避免地让人联想起捞鱼为之弹贝斯的乐队波卡利甜,是一种偏盯鞋的氛围化、带有流行气息的声音。而《话音刚落》里的有话,线条硬朗而富有迷幻色彩。

风格的转变来源于创作方式和人员的改变。有话成立初期的作品,大多是捞鱼去娜娜家里,写歌、确定框架,再到排练室拓展和打磨。而在第一任贝斯手洋洋退出,欣仔受邀加入乐队后,他们更多地开始尝试直接在排练室即兴创作。

“那段时间欣仔比较喜欢几何学模样,这样偏迷幻一些的乐队。”娜娜回忆到。就像种下的一颗种子,逐渐发芽。那段时间十十还没有作为乐手加入有话,但他经常会跟着捞鱼一起,去“探班”乐队的排练。他明显地察觉到一些新的声音在碰撞中酝酿着,有话逐渐从氤氲的噪音氛围里,找到更具爆发力的东西。

2023 年 6 月,有话受邀参加「街声大登陆」的演出。他们现场表演的一首歌「Fetter」,收录于街声后来发布的现场专辑中。这是一首拥有阴郁氛围的歌曲,让人联想起英国乐队 The Cure,或许它可以被视为有话转型期的中间尝试。但要完整地厘清有话风格转变的历程,需要听见他们更多的作品。

截至目前,流媒体平台上能听到的有话的作品一共只有 7 首,其实乐队还有 10 首未发布的歌,他们将在这次的专场里悉数奉上——其中部分作品创作的时间比《话音刚落》里的还要早。作为乐迷,你可能会问:为什么没发布?这却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当时我们在做音乐方面,经验不是很足。”娜娜自我分析到,“大家都有很多新想法,在排练房已经排得不错了,但如何通过录音和制作把它实现出来?我们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动作又没那么快。”

《话音刚落》作为专辑的想法,起初也并不是来自乐队,而是一位老朋友。

3. 到鸡笼山去

时间要回到 2021 年 5 月。独立音乐节「雜草 Fest」在有话当时所在的排练室的园区里举办,琪琪音像的小吉是音乐节的主办之一,是乐队认识已久的朋友。他听说有话变换了新风格,想着邀请他们来演演看。在有话上传的 B 站视频里,能找到当时的两首歌的演出片段,那是他们以现在的五人阵容参演的最早记录之一。

看完现场,有话的作品给小吉留下蛮深的印象,“探索迷幻方向的乐队在广州并不多见,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相识多年,对于几位乐手的技术水准和音乐想法拥有信任,小吉进一步邀请有话把这些新歌整理为专辑,由琪琪音像发行。

发令枪打响。确定录制专辑,选定录制曲目,敲定作品编曲,然后在 2022 年初,有话一行来到杭州,住进这张专辑的制作人沈帜位于鸡笼山的工作室 The Room。从呈现结果的角度倒推,转型之后的有话选择沈帜担任制作人,似乎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一如小吉所言,带有迷幻色彩的摇滚乐队在岭南地区并不多见。然而在江浙却有不少以迷幻为风格标签的作品和音乐人,以至于孕育出以“三角迷幻祭”为名的音乐节,从 2017 年至今,已举办五届。而沈帜作为主创之一的乐队卧轨的火车,其第二张专辑《大陆》也是一张探索迷幻和实验的作品。

“我们是通过排除法来选择。”捞鱼说到当时选择制作人的理由,“先将我们能找到的人列出来,包括小吉也提名过一些人选。从成本和风格的角度考虑,国内也没有几个人合适,对比下来,大家都觉得沈帜是很好的选择。”

如果说,在听者的想象中,长三角的迷幻音乐让人联想起的是某种道教意味的避世的香灰飘散在远离尘嚣的山间。那么有话的声音里,更多是一种世俗的香火燃烧于城中村的土地庙。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主观的过度解读。但我们在聆听和想象时,不可避免会将乐队成员生活的城市,以及他们歌唱的语言、口音与方言带入。例如「妖」和「消失的一刹那」中的粤语,配合着略带紧张感的器乐,难道不会让你想起一些来自香港电影里的片段?

地理带来的影响也直观地体现在乐队成员对于环境的感受上。当被问及在鸡笼山的录制体验时,捞鱼和娜娜不约而同地说:“冷。”

4. 熬得过班味,却熬不过别离

成功学有一条被称作“21天法则”的知识点,即坚持一件事 21 天,你就可以养成这个习惯。然而,实际的心理学研究表明,新习惯的获得时间会根据不同的人发生变化,习惯的难度也会影响习得的时间。总的说来,数据区间分布于 18 天到 254 天。

若从上大学组建乐队开始算起,捞鱼的乐队经历将满十年。可能“夹 band”早就不是一种“习惯”或者“爱好”,而是她的生活。就像原本并不会吹小号的十十,被问到当时为什么想要加入有话,成为小号手?他的回答很简单,“还是想要玩乐队”。这也是在 2019 年波卡利甜暂停活动之后,捞鱼找到娜娜组乐队的理由。

采访期间,谈到工作、谈到乐队的琐事,娜娜和十十分别用了最近的流行词来描述,“有话是一支班味很重的乐队”。大家不仅白天要上班,晚上和休息日还要加班做乐队。放在过去,乐队和音乐能被当作生活的出口,在其中寻找超越日常的创作理性和情绪冲动。“现在的感觉就更像是上班。”捞鱼讲到。

娜娜已经不怎么主动去看别的音乐人的现场,而本就在现场工作的十十,今年完整看过的演出也屈指可数。“其实有些演出一开始很想看,包括前几天来演出的▢▢▢▢。”十十颇为无奈地说,“但一天的工作对接下来,你在场地站一会儿都觉得累,只想回家休息。”

被时间消磨的激情,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总在乐队的现场复燃。看过有话演出的乐迷,想必会对他们的现场有所印象。他们今年 2 月发行的现场专辑《为了此刻的纪念》记录下乐队在池塘之底的跨年演出,迸溅的音符滚烫得像烟火,可以烧穿耳机把热量传递给你。

也像是另一家媒体《脚注》在最新一篇的采访中对有话的评价:“听他们的音乐仿佛置身广府街头,生猛刺激的鱼生下肚后一般酣畅淋漓。”让人很难看出,这几位乐手曾经是盯鞋乐队的成员。

娜娜对于这样的评价感到开心,她希望大家在舞台上可以再放开些,甚至可以“再野一点”。

采访临近结束时,手拿五听啤酒的欣仔刚结束加班赶过来。已经拿到签证的他,将在月底出国工作——而这正是有话举办这次专场的直接原因之一,是一场告别。于是,有话专场的海报引用的来自十十之前乐队珍妮金桔的文字,也透露出一种隐约的忧愁:“八月,派对,丧礼,免费薄荷糖。炎热,气球,末日,你散发的光。”

“下次再见”的话音刚落,乐队五人演奏起当日排练的第一首《太阳!太阳!》。在绵延反复的音乐声里,我再次推开防火门,投身进入雨后的潮湿闷热的广州夜晚。这样的夜晚,有话应该经历过无数次。

—— 2024 年于深圳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