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世到出世,蛙池究竟面对谁去歌唱?
蛙池乐队的新专辑《郊游》发行前夕,担任设计师的鼓手浩仔,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新专辑上线、周边以及接下来的巡演所涉及的宣传物料,并没有察觉到一丝紧张。“可能是我的心都投入在工作状态,没有想过太多发专辑的感觉,但他们都好紧张。”浩仔讲到。
“依依紧张到睡不着觉。”贝斯手三丰笑着补充说。
就像是任何一场大考之前,无论你准备得再充分,想象成绩即将揭晓的时刻,或多或少都会觉得紧张。更何况,这是乐队成立五年来的第一张全长录音室专辑。
《郊游》的诞生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由于去年起伏的疫情和不具确定性的防控政策,录制计划一波三折,光是作品的编曲就改定过三个版本。直至今年四月,《郊游》才最终在石家庄的郊眠寺杀青。
期间,为了不让一拖再拖的录制安排影响作品最佳的发行时机,乐队在去年 12 月 10 日将排练室录音版的、收录有三首新歌的《郊游 demo》作为新专辑的某种预告上传流媒体——此时距石破天惊的“优化落实疫情防控新十条”发布仅三天。
除这张小样之外,蛙池没有再在专辑发布日(7 月 26 日)之前发布任何的先行单曲来预告或者试探乐迷的反应,而是一次性地将所有作品都展示给大家。从某种程度上,也展示出乐队对于这张新专辑的自信。
一支新乐队提前发行单曲的小样,积攒一定人气和经费后,再进棚将其重录,以正式专辑发出,是合乎互联网与流媒体传播常理的做法。而在《郊游》之前,蛙池发行过五首小样和一张 EP。因此,不少乐迷与评论者会预期这张专辑为“蛙池五年的回顾与总结”。
去年下旬,当我以《進化耳朵》的名义邀约本篇采访时,蛙池刚开始筹备录制,我对他们新作品也抱有一丝“炒冷饭”的疑虑。没料想,《郊游》展示的将是一个近乎彻底的“新蛙池”。
比起过往的作品,《郊游》听起来甚至会让熟悉蛙池的乐迷觉得陌生,也让它成为许多乐迷的意外之喜。《郊游》的表达经过更抽象与诗化处理,显得简洁而有力,融入更为丰富的风格元素、节奏与旋律的同时,仍延续着蛙池对于现实主义题材的关注。
在采访正式开始之前,我向浩仔坦露自己对《郊游》曾有过的顾虑。作为和我曾经同坐一间办公室、工位相距不过三米、每周必约一次猪脚饭的同事,他以其招牌式的笑容回应我。“我完全不担心。你和我约采访的那天,我就想着,你到时候听吧,会很不一样的。”浩仔顿了顿,说。“但我没告诉你。”
1. 关于风格的转变
和许多挣扎在成名之路上的乐队比起来,蛙池的音乐之路可谓幸运。从 2019 年底开始,他们把自己在排练室完成录音的作品小样上传流媒体平台,其中就包括 2020 年 4 月发行的单曲「河流」与「孔雀」,这是蛙池的成名作品。这些被标注为“demo”的歌曲,青涩、粗砺,如山中落石般棱角分明,却极具冲击力。
正是这种初生牛犊的勇气,让蛙池获得圈内圈外的诸多关注,迅速成为炙手可热的新生代乐队的代表之一。2021 年由张守望担任制作人的 EP 专辑《哑牛》是蛙池的第一张录音室作品。那时的他们面对社会中发生的令人愤懑的人和事,会倾向于相对激烈的情绪表达。用依依的话说,“恨不得能在现场指着那些人的鼻子骂,揪出他们内心的愧疚”。
然而,待到如今的新专辑《郊游》,蛙池显然没那么“愤怒”了,表达方式与姿态也更加柔和。不妨对比同样以刻画爱情为主题的「送你匕首」与「情歌」。
三年前的蛙池,在记录私密情绪时简单而直接,如同歌名“送你匕首”所示,冲动也热烈。换成如今的“情歌”,变得不再有具体的指向,音乐表达更悦耳的同时,也更内敛、柔软。歌词倒是坦诚,但正因如此,为营造一些陌生感——或许也因为太过动情而“母语羞涩”,在上海秋天主唱、西班牙人王毅的帮助下,依依选择用西班牙语来演唱。
在《郊游》发行之后的多个采访里,说起作品的风格转变,乐队认为最直接的原因来自于创作形式与方法的变化。
在《郊游》之前,蛙池的作品通常是音乐部分和词曲分开完成,依依在家中填词时还会因为担心扰民,只好小声哼唱。而《郊游》的绝大部分作品是乐队五人在排练房一起即兴创作完成。例如,「丢手帕」的歌词便是在某次排练时一次性填写完成。吉他手阿豪的新加入,还为编曲带来更大的选择空间。
在这种创作模式下,人声自然而然地被视为一种器乐。为符合听感要求,依依有意无意地缩减了歌词字数,转而在旋律与唱腔上进行探索。根据情绪和题材的变化,他们会不停地尝试、打磨、修改编曲,追求听感上的和谐、完整。这即是为什么,《郊游》的段落衔接听起来更丝滑而圆润。
“我觉得自己在这张专辑里才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玩音乐和创造音乐。”依依感叹说。
2. 什么是数学民歌?
然而,对于蛙池这样一支已经建立起鲜明形象的乐队而言,任何的改变都需要勇气来面对质疑与批评。专辑发行当日,便有乐迷发帖称:“没太听懂”蛙池的新专辑。从帖子评论区的反馈看,这位乐迷并非孤例。
为帮助理解艺术作品,我们会为其贴上风格标签。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郊游》,乐迷为其贴上的标签里,最受认同的是“数学民歌”。从这一乐迷自创的风格术语,就足以见得大家对蛙池新作品所产生的陌生听感。
对于此标签,蛙池在接受《周末变奏》播客采访时,有明确提到这张专辑的创作受到台湾民歌的影响。但至于数学摇滚的元素,在采访时被我问及时,蛙池五位成员异口同声地表示否认。
除曾有过聆听数学摇滚经历的吉他手迪生以外,蛙池的成员并没有太多的相关背景。不过在迪生看来,尽管《郊游》作品里“吉他的干净音色”和“比较明显的颗粒感”以及“相对灵动的节奏”会让一些乐迷产生听感上的误会,但这些并非数学摇滚独有的特征。数学摇滚的节拍转变往往会让人觉得“错愕”,但《郊游》不是。以「我的心」为例,这首歌的节奏变化更接近于一种“忽快忽慢的呼吸感”。
对于数学摇滚多变的节奏,从鼓手的角度解释或许更具说服力。在浩仔看来,数学摇滚会利用节拍或者节奏的变化营造一种跳脱感,追求的是听觉上的复杂和不规律。虽然《郊游》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套拍和转拍,但乐队已经将其打磨和衔接得“足够丝滑”。“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有的歌把重音放在了不同的地方,让大家听得不习惯。” 他说。
铸就一件作品标识性特质的,往往恰巧是创作者的无心插柳之举。关于“数学”的气质,不仅仅是乐迷有所感受,就连制作人张守望也曾在一次编曲讨论会上评论某些段落比较数学。
“如果守望都这样认为,更不用说大多数乐迷,所以其实从那时起我们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依依讲到,“但我们自己创作时,完全没有想过要往数学摇滚上去做尝试。”
也如专辑文案里提到的:“吉他时而模仿古琴韵律,时而弹常见于冬不拉演奏的节奏。”与其说吉他被打碎的律动和颗粒的听感来自数学摇滚,依依更希望听者把它想象成同样是弹拨弦乐的“古琴”,或者甚至是“琵琶”。
3. 歌词的阅读理解
《郊游》对于乐迷的理解挑战还在于文本。蛙池在接受表情银行采访时,乐队接到一个考验默契的提问,预测哪首歌会最受欢迎。当其他人都选择「我的心」,只有迪生选择了「秋分」。
“如果是自己心目中的曲目,会是「我的心」,但如果要选最多人听,肯定是「秋分」。”迪生解释说。如其言,「秋分」是《郊游》的九首作品中截至目前收获评论最多的作品。
或许是因为「秋分」拥有更具象而具体的歌词故事,其他作品皆与过往的文本叙事有所改变。从表面上看,《郊游》的歌词意象依然来自生活的细节,朴素且通俗易懂。但仔细思考,你会发现它有着更抽象的含义,真实主题隐藏得更深。
抛开中国乐迷是否格外看重歌词并乐于阅读理解不谈,摇滚乐文本的创作方式通常分为两个方向:追求文学性的诗意化和追求社会关怀的现实刻画,也像是文学的虚构与非虚构作品的区分。蛙池一直以来的创作思路显然更接近于“非虚构”,无论是记录依依身边女工的「孔雀」,还是灵感来自南非恋童性侵案的「鸟岛」,你都能在蛙池的创作里看见强烈的现实映照。
既然如此,创作于过去两年的《郊游》不可避免地会与饱受桎梏的现实生活发生碰撞。当依依落笔时,却发现受限于时代的压力,有些内容无法通过以往的直接记录而具体呈现,只能选择更抽象的意象来引发联想,以期获得感同身受的听众的理解。以专辑同名曲「郊游」为例,从依依身边的反馈来看,那些经历过去年上海封城的朋友会比其他人对歌词里的“在房间流浪”有更强烈的共鸣。
由于无法直抒其意,依依在保持自身简洁表达的同时,也努力尝试为歌词融入更多的诗性。上映于 1996 年的电影《巫山云雨》是依依用来举例说明和理解她如今的写作新方式的一种参考:“这部电影所有镜头和场景都非常具体,故事也很简单,没有特别晦涩的部分,尽管有稍显不合常理的剧情设置。这些直叙的、略有不和谐的冲突张力的镜头组合之中,有诗意在流动,这也是我想要追求的。”
从「情歌」的西班牙语歌词,到被贴上“数学民歌”的新派音乐风格,再到追求诗意的歌词,“陌生化”成为蛙池寻求创作转变的关键方式——即通过选择、组合、加工、变形等技巧,使原本已经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从而被我们重新认识和感受。
例如,最早被我记住的一句歌词是「我的心」里的“在月亮湾大道上,深深把油门踩”。对于已经在月亮湾大道旁居住一年时间的我来说,早已习惯由这条二十四小时奔驰着重型货车的深圳物流大动脉所造成的噪音扰民与通行不便问题。
在月亮湾大道上
深深把油门踩
像奔向朝阳
在黄昏时分
—— 「我的心」
当联系起「我的心」的歌曲主题——停滞不前的自己站在原地目送朋友“奔向朝阳”而远去,我开始重新思考月亮湾大道的东边与西边的距离。正是这种来自生活的朴素诗意,为作品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这是文艺学家什克洛夫斯基在文章《艺术作为手法》中,对由他提出的“陌生化”理论所作的解释。
4. 面对谁去歌唱
此次采访当天,蛙池将在深圳的世界之窗景区演出。有别于其它场合的演出,世界之窗舞台下的观众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其中说不定有些人平时完全不听音乐。因此,乐队也在考虑如何能更好地把现场呈现给他们。这份困境恰巧引出乐队面临的另一个关键问题:蛙池面对谁在歌唱?
尽管音乐人不是互联网产品经理,不必考虑用户画像,但任何一个创作者或多或少会有自身表达的位置和角度。依依提到自己前段时间刚被身边的朋友旁敲侧击地问过类似的问题——若简单地对这两位朋友做个速写,A 是小飞机场的乐迷,B 会听台湾民歌。他们和依依聊天的时候指出,“不太清楚蛙池的受众是谁”,并期待依依能给出她的看法。
“既然他们这样问,就说明他们自身并非蛙池的受众。”依依对此问题同样感到困惑,“他们等着我来帮忙回答,但我发现自己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受众是谁。”
在文章开篇,我们提到蛙池是幸运的,然而这种“幸运”带来的副作用却相当明显:乐队遭遇到的批评不亚于收获的认可。其争议的焦点便在于蛙池作品的视角,由此引发的关于“音乐人创作的本真”的讨论或许是近几年摇滚乐坛最具热度和深度的话题之一。
例如「孔雀」。这首以流水线女工的生活为主题的歌曲,是蛙池的成名作之一。它一边被夸赞为近年少有的揭露社会原本样貌的现实主义佳作,却又被指责在以布尔乔亚的角度消费底层社会从而博取文化资本。而在 2021 年“深圳女工赋权”项目被曝光后,蛙池面对“凝视”的批评时承受了更大的压力。
一家深圳的留学机构以深圳工厂女工为目标招募高中生开展公益调研,这些有留学计划的同学在项目结束后可以获得调研证书与导师推荐信,从而获得留学申请的加分项。并且要参与这场调研,需付费一万五千元。因此,有人批评称:“用对女工的凝视来丰富自己的简历,这是不是一种 privilege?”
类似的批评也落到蛙池的头上,依依认为这种类比“有些残酷”。她的姑姑和姨妈们都曾经或正在流水线上工作,女工的形象就来自于她身边的生活。“我创作和表达的目标只是希望大家知道她们,能有更多人意识到她们的存在,并不是想要占有什么‘文化资本’,并不是消费或者从上而下的凝视。”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有些无奈,“与其说‘凝视’,我觉得用‘回望’一词或许更准确。”
尽管外界的诸多批评并没有说到点子上,依依还是对「孔雀」引发争议的原因进行过自我反思:愤怒的情绪偏多,关怀的体现太少。这也成为促使蛙池表达的转型因素之一。
从「孔雀」到「小唐」再到如今的《郊游》,她的主唱姿态不再一味地展示愤怒,转而尝试让歌曲有力量的同时又更好听。于是,她的唱腔从更贴近后朋克式的念白转向更通俗的流行唱法,甚至是苗族山歌式的演绎。
“我在乐队里写作「孔雀」、写作《哑牛》,关注弱势群体,就像是在挥舞一面旗帜。但与此同时,和一些实际在做事情的朋友相比,我觉得自己心里有愧,往往说得多,做得太少,所以我现在不敢说得那么大声了。”依依开始思考除了歌唱以外,是否有更多、更实际地改变社会的方式,“未来想更经常地做一些这样的事情”。
- 从入世到出世
蛙池成立至今,除加入经纪人健崔以外,他们仍保持着独立运作的模式。为此,许多事都是成员分工,亲力亲为。于是,为保证专辑录制的顺利,以及为接下来要展开的巡演做准备,拥有全职工作的浩仔和依依先后辞职,全身心投入乐队事务。出于生活成本和文化氛围的考量,他俩都从深圳搬家到广州,过上深入浅出的隐居生活。
几月过去,比起工作期间,浩仔瘦下将近二十斤。并非他刻意控制体重,而只是比起工作时不规律的生活,如今自己买菜做饭,饮食结构更健康。依依则住在长洲岛,和许多当地的文艺小团体成为邻居,新专辑相关的两支 MV 即是在长洲岛上拍摄完成。从广州住地出发去东莞排练室的车程不到一小时的时间,甚至比深圳还更方便。
从入世到出世,既是两位乐队成员的现实选择,同样也是蛙池作品内核的一种转变。如果说蛙池以前的角色是街头挥舞旗帜的斗士,《郊游》则是在私人空间里和你近距离的分享——就像是魏晋时期归隐山林的文人志士面对现实时的曲线选择。
《郊游》里满眼是「郊游」「清波」与「秋分」般的美好清新的意象,更不消说「生活多美好」。无论是信手拈来的苗族飞歌,还是西北信天游,抑或是出人意料的西班牙语歌词,蛙池的姿态仿佛一下子从现实的泥泞中跳脱出来,用时髦的话说:有一种松弛感。
为什么?答案已经隐藏在歌词里:“长命功夫长命做。”这或许是蛙池想要通过《郊游》、通过自身转变传达的核心思考。
你说完我说
说到太阳都掉落
慢慢悠悠来站成个秤砣
长命功夫就来长命做
——「郊游」
在前一阶段,蛙池的内心更多时候是感觉到不甘心,想要大声喊出“凭什么”、“为什么”。然而,愤怒的情绪靠的是一种冲动,往往转瞬即逝,在当下的舆论环境当中还容易成为被污名化或者被封禁的对象,一如「哑牛」所唱的“好汉扑街购物广场”。
冷静下来想想,逞一时的好汉不是蛙池希望的结果。长久且广泛地触及更多观众和乐迷,积跬步以至千里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于是,“长命功夫长命做”成为乐队现阶段对所有问题的回答。依依认为这是《郊游》听起来具有“出世”感的原因所在。
“当你获得这样的答案,你的心态会不一样。现在想想,同样的话,其实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我也理解以前会有人觉得我们太吵,或者太愤怒,以至于不合时宜。” 谈及这个话题,依依的语气很平静。
“但对于那些真正关心的人,真正想要理解我们的人,不管用什么方式表达,我相信他们都能共情。至于剩下的一切,就留给时间吧。”
—— 2023 年于深圳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