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物可以永恒? | 一秒耳鸣 #2 feat. 张醒婵
假如音乐行业要像互联网行业一样,复盘经典的传播案例的话,去年张醒婵和《No,no!》的故事大概会成为让从业者“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谜团。
首先,是专辑的发行时间,2024 年 5 月 13 日。打开日历,你会发现竟然是星期一?——没道理,因为你若把新作发行的日期做个统计,星期一大概会是频率最低的日子。其次是宣发方式,唔——没有宣发。你几乎找不到这张专辑在发行时,在哪个社交平台上做过宣发。张醒婵的 B 站账号直到去年底才更新了一个新作品的现场视频。
再者,是作品本身。作为新人的第一张专辑,《No,no!》拥有各种被厂牌否定策划和制作的理由:抛开标题的英文配全角标点不谈,17 首歌曲数量,超 60 分钟的时长,杂糅过多的风格元素,作品主题不够统一等等。不过,考虑到毕竟这是一张近乎彻底的卧室自制作品,已经做得足够优秀。但无论如何,它都称不上完美。
或许,恰恰是这些所有的瑕疵汇聚在一起,击中了新一代乐迷的“痛点”。谁不想要做一张专辑来记录当下生活和自己喜欢的音乐?在张醒婵饱满的、真挚的、流畅的情绪与让人眼花缭乱得仿佛是炫技的丰富想法面前,无伤大雅的缺点反而更让她的音乐接近你和我。
于是乎,大家欢呼:张醒婵是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天才摇滚少女!
然而,很难想象的是,张醒婵面对自己音乐生活的天翻地覆,内心会发生怎样的波动和变化。在本次的「一秒耳鸣」中,我们也提出一个相关的问题:在新专辑发行之前,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待?由于采访篇幅有限,最终没有把此问题的回答放进去,但不妨在这里分享一部分。
她的回答非常脚踏实地。“说实在,在专辑发行之前,我没有办法预判其他人的期待。但我当时有一个自己的计划,要把专辑做成实体,送给 100 个人。”她说,“它是我人生阶段的总结,是珍贵的。那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把它送到我认为它应该传播到的地方。”
作为一个 J 人,她给这个计划列了一个表,上面记录了 100 个名字,其中一部分是家人和朋友,一部分是影响过她或者她所喜爱的音乐人,虽然仍有一些音乐人没有办法送到,但我相信迟早有一天,这张专辑能到达名单上的所有人手中。
最后,我们之所以能做这期采访,是因为张醒婵即将参加在北京举行的「心脏曲:岂是音乐节」。对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这次参演的身份是“张醒婵和她的朋友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nono 和她的朋友们。
至于为什么,请看接下来的采访。
*以下对话中的 nono 即为张醒婵。
艾舒:首先,替标点强迫症患者(也就是我自己)问一个问题,你去年发行的新专辑《No,no!》的标点是故意选择全角符号的吗?
nono:是的,希望呈现中英混杂的感觉,我有意想要制造一种冲突和矛盾。这也是一个提示,因为其实标点符号是这张专辑的“彩蛋”。专辑被我分成四个部分,歌名里的标点其实是很重要的分隔和提示。你有看出来吗?
艾舒:我坦白,我没有。但的确感觉到有一些长歌和短歌以及情绪上的转变。那不妨请你详细地讲下这张专辑分为四个部分的缘由和它的概念?
nono:一开始我只是在想要放哪些歌,那时候专辑概念还没有形成。后来我发现自己想放的歌的风格比较多,而且不太统一。这之前,我也知道概念专辑,它们会怎样去编排,串起整张专辑的故事性。但我并不想要为了完成这个目的,而刻意去把气质相同的、故事相近的作品统一到一起,以便让大家觉得连贯、严谨。那些所谓的风格和标签从来不该成为专辑表达的阻碍,而我的这些歌的确都代表了我自己,或者说是我的不同的面向。
所以,我就想,不如以分身的形式来描绘,让它们代表我的各个层面、角度,以及不同时期的不同的情感,最后汇集成为一个整体的“我”。我觉得现在这样的设计和概念,它也能成为一张完整的专辑。毕竟这是我的第一张专辑,我还是希望能展现出自己完整的想法,而不是割裂的、片面的“我”。
我就把专辑分为了四个部分。正好之前为了试音色,我多买了几把吉他——比较便宜的吉他,也就是你能在现在的专辑封面上看到的那四把。当时想到这个概念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吉他可以是我的分身的具体呈现。比如,我经常带去演出的那把红色的 Gibson SG,是一种暴躁的、外露的情绪;而那把黄色的 Fender tele,则是一种更朦胧的情绪等。
整体来说,四个部分是一种由外向内的情绪变化,前面的歌会更外放,更关注聚焦于社会,后面的歌的主题逐渐内缩,开始关注与人的关系,再到最后,会更注重和自己对话的感受以及内核表达。
艾舒:虽然我们才刚开始聊,但不得不说你的语言表达逻辑和流畅度令人惊讶。可惜这篇采访的最终呈现会是整理出来的文字,读者可能不太能体会到,如果你有机会接受播客采访的话,大家或许会有更直观的感受。不过,我很好奇,这是否和你的大学专业有关系?比如你有法学的硕士学位。
nono:你可能想说,这是不是我在课堂上习得,或者是因为学法律,在学校会有一些辩论之类的训练?我觉得不太有。可能是我比较当混子吧,就算学法律,基本上都只是在背诵而已。偶尔的报告或者课堂分享,也只是把稿子念出来,没有太多思辨和对抗的训练。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可能是我日常的思维惯性。平时看到一些新鲜的事情,或者一个觉得矛盾的东西,我会本能地开始思考,从正面和反面去反驳。这个角度想不通,就换个角度再想。我觉得还有就是,我的“自省”能力会稍微强一点。说白了,我会想得比较多——应该说是想很多(笑)。
艾舒:(笑)能够想象。不过,自己在脑袋里想是一回事,要能够清晰地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nono:可能我自己不喜欢别人误解我的表达,但也不能说“不喜欢”,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只是,有时候这种误解会让我产生困扰。所以平时也很注意自己的言语。在表达的时候,我会尽量地去避免产生误解。或者说,当我需要传达一个准确的想法的时候,我会尽量地把它表达得清晰、准确无误。
艾舒:想起来在你之前的采访里,你也提到做这张专辑的困难之一在于觉得自己的技巧没有达到要求,能把自己所想的东西清楚地表达出来。听刚才的描述,你在生活中也非常在意准确的表达。那是否说明,你认为我们是能够通过语言向他人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想法?
nono:在部分情境中是可以的。比如,“我想吃一个苹果”,这句话的意思是相对明确的,但如果是“我想要一个苹果”,它的意思就更模糊,会引发更多的联想,或者不一样的理解。不过,我觉得语言本身就蕴含一定的误导,哪怕是说“我想吃一个苹果”,也可能会有人对它有不同的理解。我只是希望在传递语义的过程中,尽量不要偏离自己本来的意思太多。
艾舒:你写歌词的时候,会有类似的困惑吗?因为涉及到文艺创作,或者受众对于作品的理解,大家总是会尝试不一样的解读。
nono:写的时候当然会有。但我只会去想象自己心中的歌词应该是什么样,没有办法去左右别人。我一定要让自己满意,至少自己知道我写的东西是我内心想表达的内容。不过在写的时候,确实会有许多斟酌。因为音乐和歌词是统一的整体,如果写不好的话,会让人听起来突兀。有时候我就会想,是应该用画面感强一些的描述,还是更直接的方式,或者其它的想象。还是蛮有挑战的。
艾舒:我们换个轻松一些的话题,你是念大学的时候来的武汉,到现在也待了七年多,你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
nono:哎,你看我又要开始分类了(笑),想问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艾舒:那我也有所准备(笑),想先问你在日常生活以及饮食上的看法。
nono:这很难说,因为我目前还住在学校附近,也就是之前研究生时候住的地方。我还是会借朋友的校园卡去吃食堂,食堂不仅相对干净卫生,而且价格也更友好一些。
艾舒:音乐方面呢,你平时去看演出多吗?
nono:说实话,很少看演出。一些朋友可能一周去看一次两次甚至更多,把看演出当作是家常便饭,我一个月能有一次两次差不多了。一方面是觉得没有自己特别感兴趣的演出,另一方面,也总觉得看演出是需要有人一起体验会更好。
艾舒:说到现场,很遗憾我到目前还没有看过你的现场演出。不过,你当时在创作这张专辑的时候,有想过之后的现场演出吗?
nono:完全没想过。当初编的时候,我加入了许多想放进去的、天马行空的东西,反正自己觉得很开心,听感很新鲜。但后来开始准备现场演出时,发现录音和现场完全是两码事,遇到非常多的困难。专辑里的很多歌如果原封不动地放到现场去演,并不一定有很好的效果。
而且把录音版改成现场版,并不是简单的还原或者改编的问题,要考虑到人员的配合,以及大家各自的演奏习惯或者说手癖,不可能百分百地按我之前编的东西来呈现。比如我们现在的贝斯手,他不喜欢 Drop D,但「淤青」录音室版就是 Drop D(调弦),最后就按他的想法改了。
艾舒:那真的是一个工作量非常大的过程了,尤其像你在采访里有提过,自己又是一个有些完美主义的人。从第一场演出到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经历?
nono:前几场演出,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改,陷入一种漩涡,反复地修改,说我一定要把它改得适合现场。有段时间搞得鸡飞狗跳,甚至有 13 天时间,我们花了 11 天来排练。(不过其中也包括触发器排练。)
比如「瞄准」吧,它有小号,录音室版本更偏向爵士,但我们的现场配置不满足,我就想把这些段落改得更躁动或者说更摇滚的版本,让现场的听感更新鲜。除此之外,我们还会根据现场的人员配置来改编,有什么乐手,就做什么样的编排。其实这相当于又改了一遍。我会一直想去改编,慢慢改得都有些面目全非了。
我后来在反思,这样的改编是不是吃力不讨好,你以为你把它改得更适合现场,也更有新鲜感,但录音室版的那种纯粹的感觉也被抹平,也让观众失去了熟悉的听感。
而且我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总想着说,自己写的 solo 总要自己弹吧,自己写的歌词总要自己唱吧。导致我在舞台上非常忙,失去了表演的重点,效果反而不一定好。不如抽离一点,少做一点,尽量专注在其中一部分内容上。
乐队的排练和我个人创作之间的平衡,是一个两难的过程。如果你这边的主观想法太多的话,好像就只是你在找人帮忙完成演出。但我肯定是希望大家碰撞在一起,能在现场产生一些火花,也可以给我一些不一样的启发。不过,如果一旦有什么想法上的分歧,我可能还是会坚持自己。久而久之,他们可能也会觉得有点累,自己的想法在这里得不到表达。
所以,这段时间也真的是辛苦大家,以及非常感谢他们这一时期的陪伴。
艾舒:在做这次采访的准备的时候,Cheezy 岂是音乐节的主办张铎瀚,有和我提到你想要将演出音乐人的名称改为“nono 和她的朋友们”,最后因为报批手续的问题,改为“张醒婵和她的朋友们”。这样的变动也是出于你刚才描述的想法吗?
nono:对的。因为首先,他们就是我的朋友,不是“伴奏乐手”,我们也必然无法做到真正的职业乐手那样的精确。其次,虽然大家可能是喜欢 nono 的歌来看演出,在现场呈现出来的不只是我的部分,你还能听到我的朋友们、伙伴们,是如何诠释这些歌曲。他们或许对这些歌有不同的理解,会选取和处理不一样的音色。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部分,有倾注自己的情绪,比如刚提到的演奏习惯。所以,我希望观众来现场,关注到的、听到的,不是只有我,而是“我们”。
我希望通过这个小的变化,来让观众知道,或者说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现场就是和录音室不一样。希望大家能尊重我们一起呈现出来的现场版,而不是苛求还原录音室版——大部分观众应该不会,但可能有一些人会有所期待。
艾舒:下面这个问题在你之前的采访之中,可能也被反复问到过,但我还是很感兴趣,即为什么一定要在 25 岁之前做完这张专辑。
我们去观察的话,会发现在美国和欧洲的流行文化中,青少年是个非常关键的年龄段。他们对于 teen 的定义是 13 – 19 岁,过完 20 岁就变成大人了。但对于在中国成长的年轻人来说,似乎 25 岁才有种特殊的意义,鸟撞写过一首「25」,邓加宇有张专辑叫《25 岁前的世界观》。这也能理解,因为 25 是我们离开家庭和学校之后独自面对的第一个人生节点。
那对于你呢,为什么是 25 岁?
nono:因为 100 除以 4 是 25。(开玩笑)
艾舒:(笑)又是一个与4有关的幸运数字。可是为什么要给自己设定一个这么明确的节点呢?
nono:如果不明确的话,就会无限拖延。虽然顺其自然地表达和记录一些东西是很好,但不逼自己一把,你可能就放一旁,当初的那个劲儿,想要记录的想法就散了。如果能一段时间集中地去提炼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也是一种考验,能够让自己的表达欲得到安放。
其实我最初的设想是在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做出来,那应该是 24 岁。但那段时间确实没有办法,做不出来。想了想自己能做的时间,那就定 25 吧。没有考虑太多,基于当时的状态和冲劲,就觉得如果再不做,可能真的做不出来了。
那时也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自己的观念也发生了转变,包括各种矛盾的复杂的情感。比如,其实当时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必须要在当下去做我喜欢的事情。以及,看到比我更早找工作的朋友,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化。我也会想,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
但至少现在我还保持着比较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状态,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值得被记录。
艾舒: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在成长的过程中,人总是会变的,总是会丢失一些东西,例如我们经常说的“少年心气”。你觉得有些东西自己会一直要保存下去的吗?
nono:是的,有些东西一定要保存,比如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理想主义的纯粹、少年的纯真状态。但有些东西肯定是会改变,你会变得更成熟,思想变得更开阔,这也是必然。
我以前是一个特别不能接受变化的人,亲情、友情也好或者亲密关系,有时候你会希望是不是能够一辈子保持这种美好的状态不变。但每个人各自的人生轨迹总会不同,变化自然而然地发生。世界在变,周围的人在变,这也很正常。但是大家很轻易地说,一切都是短暂的,我觉得这也可能是一种避免受到更大伤害的自我保护机制。
那我想说,如果羁绊是短暂的,关系是短暂的,一切都是短暂的,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呢?很想去找到一个可以永恒的东西,那才是我觉得的足够珍贵的东西。
——— 2025 年于深圳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