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的岔路如何选择 | 一秒耳鸣 #2 feat. Shii
有一个词被用来专门描述那些在创作和录音过程中被舍弃的片段和版本,即 outtake。模拟时代的音乐人们留下过海量的 outtake 录音,其中一些在后世被公开发布,例如 Bob Dylan 和 The Beatles 有许多收录有 outtake 与 bootleg 的专辑——这可能是一种消费主义的运作,但却给乐迷提供了更多样的选择。
在如今的数字时代,由于修改更加方便,创作过程中的版本改变只会比以往更多。然而,却很少会留下录音室版本的 outtake,最常见的是进录音室之前的 demo 和后来所做的 remix。
面对同一首作品的不同版本,总会产生一种讨论:哪个版本会更好?作为乐迷,我们往往是从结果的呈现出发,去讨论和分析。然而,作为音乐人,他们面临的选择的不确定性要大得多,如何在理论上拥有无尽可能的版本中,选择一个作为自己作品的最终呈现呢?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答案。本期「一秒耳鸣」的嘉宾 Shii,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也给出了她自己的方法。
Shii 是一位很难被定义的唱作人或者说是制作人。自 2019 年发行个人首张全长专辑《浮动能指》之后,她就像是山中精灵般,与大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偶尔出现,迅速消失,留下引人遐想的影像和符号。她的作品同样如此,灵动、精巧,有时令人迷惑,又使人着迷。但她的现场表演,细腻丰富的形式之下,却拥有摇滚乐似的坚实能量。
今年 2 月她的新专辑《相识之泪》由美丽唱片发行。延续一贯的艺术流行色彩的同时,选取更加直率的表达,也更大比例地采用了中文进行创作。
此前,艾舒曾在美丽唱片工作,见证过 Shii 对于自己作品的持续修改和反复打磨。于是,在这次的电话采访里,他们围绕新专辑的创作过程展开了一次点到为止的讨论。
艾舒:记得是两年前,你从武汉搬回了成都。重新回到成都的生活感觉如何?
Shii:成都这两年也很热闹,但可能仅限于一年之中的某段时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比如春天和夏天的活动会特别多。然而,每次到秋天和冬天,成都的气候给人的阴沉的感觉就起来了。
总的来说,成都的确比较适合生活,待久了,你会觉得成都人还是太喜欢“耍”了。我自己可能更期待一些相对“严肃”的活动,例如像 New Noise 和(西安的)声厂会做的活动,包括去年我去不快进唱片店看过的几次演出,其中一场是吴卓玲的黑胶的首发活动,印象比较深。另外像 24D 的一些地下实验的演出,TAG 和 AXIS 的俱乐部地下活动,氛围也挺好。
如果做音乐的话,可能还是北京和上海会更便利,因为音乐社群和基础设施都更丰富。我最近半年在上海住得比较多,也是想多看看上海是什么样子。同时也在考虑接下来要去哪里,目前不是很确定。
艾舒:那在你看来,上海有什么样的不同呢?
Shii:这很难说,因为我之前并没有在上海长期生活过,只是自己有演出或者有自己想看的演出才会来。大多数时候都是从朋友口中听到的上海,而疫情之后,其中的一些人已经离开上海了。不知道是不是信息茧房的原因,相比于我上次发专辑的 2019 年前后,让我觉得有趣的活动好像少了很多。不过,来上海演出的国际音乐人还是比其它地方更多。除音乐之外,还有很多影展和电影节之类的活动,我也会去看。
艾舒:你最近的日常是什么样的?
Shii:最近起得都挺晚,因为好多工作都是在晚上完成。白天的话,感觉也是在为晚上的工作做准备。我会用 Notion 给自己做一些规划,列待办事项,其中有一个栏目是“新歌写作”。同时有几首歌在做,有的还没写歌词,有的有歌词,但主歌和副歌的过渡段卡住了。正在一点一点地做。
以前做歌的时候,我可能会一整天甚至两三天都在磨同一首歌,整个人陷进去。到最后耳朵听得比较疲惫,人的状态也很不正常。现在不太一样,我会尝试着去规划好,慢慢来,不着急。
艾舒:平时休息的时候,你会看什么书或者电影吗?
Shii:其实看得还挺多。书的话,最近在看《杜尚访谈录》和伍迪·艾伦的自传《毫无意义》——被《十三邀》的访谈引流过来的,还有两本韩炳哲的书。近期比较热门的电影和剧集,我也都会找来看,比如最近就在看《人生切割术》。之前刚看完《免责声明》和《百年孤独》,偶尔会在吃饭的时候,打开《救援高手》来看。
像刚才说过的,上海的影展也很多。前几个月在俄罗斯大师影展,看了《石榴的颜色》和《安德烈·鲁布廖夫》,在上个月的丹麦影展看了拉斯·冯·提尔。而且基本上都是在上海影城的超大影厅看的,冯·提尔的电影还是在杜比影厅听的交响乐。从这点上,感觉上海还是很好的。
最近一直在玩一个游戏,叫做《密特罗德生存恐惧》。
艾舒:印象里,你的作品经常会与一些文学或者哲学上的概念产生关联,这些音乐之外的内容,是如何进入你的创作?
Shii:像我平时比较少出门,获取的很多信息都是二手资源。因此,在创作的某个时刻,经常会突然想到电影或者书里的一个场景、一句话。比如,新专辑里的「手足」,最早联系上的就是多萝西·帕克的短篇小说集《缝衣曲,1941》,我会想象那个年代的都市女性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她们会说的话。
不过,这样的创作方法在之前的作品里可能更多一些,新专辑只有一两首歌的灵感来自于我看过的东西。例如「休闲期」这首歌则是来自于个人的直接的经验,或者说是潜意识的梦境,而「充分的氧气」就是我出门散步的感觉。
艾舒:说到「休闲期」,你为这首歌拍了一部 MV。影片取景看起来是在日本,对吗?这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和设计?
Shii:这首歌的创作动机是封控时期的私人感受。但在筹划拍 MV 的时候,导演和我对于直接表现这样的感觉的意愿并不是很强烈,只是想在形式上呈现和还原一个人在一座空城的样子。正好去年在日本有一场演出。于是,我们就找到了伊豆和热海附近的一个人很少的郊区城市。有点像是底特律,居住在那里的大多是汽车厂的工人。
其实每个人对这首歌的理解和想象都不太一样。我有看到郭小寒的留言,她描述的是一种信息时代的感受。我觉得这也是一个视角,因为当下的变化实在太快,比如一些几年没有联系的朋友,你们再次见面,一聊天就发现“时代已经变了”。
艾舒:有注意到 MV 中,你的衣着是比较日常的,和你以往的视觉形象稍微有一些不同。并且《相识之泪》专辑里的歌比起你之前的作品,也有更多和生活元素直接相关的联系,这样的创作转变是你有意为之吗?
Shii:是的,这次是我主动地不想要太多高语境的内容。说实话,以前的 MV 里我的形象跟观众都有距离,包括现场视频也是。难得能有一个更有生活感的 MV。
我觉得这和我写作上的问题有关。我喜欢描述那种宏大的抽象的内容,但同时我又希望自己的语言,尤其是中文,能保持日常化或者说口语化。这两者之间稍微有点冲突,我一直在找其中的平衡。这和我平时听的音乐也有关系,我喜欢的词曲音乐也是表面上比较轻松、比较低语境,但它的背后表达的还是高语境的内容,比如 Lana Del Rey 和 Mitski。
我觉得还是经验的原因。这样的创作要让自己处于某种生活状态很久,才会获得一些真情实感的特殊时刻,自然而然地就能创作出来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新专辑的词曲和上一张差别很大,至少它是有在描述生活中的事物,但上一张专辑基本上是抽象的内容。
艾舒:这是否和两张专辑的风格有关,《浮动能指》更电子,而《相识之泪》更摇滚?
Shii:当然是有的,不过可能还是创作方法上的不同。上一张专辑的唱词和旋律更多是服务于编曲。而且当时自己也追求的是一种后现代符号化的语言,即是一个符号可以指代多种意思,你没有必要把它说清楚,而是把理解和解释的空间交给大家。
这张专辑就是以词曲音乐的形式进行的创作。我希望这些歌曲能在去掉编曲之后,一样能演奏出来,所以我一开始是在钢琴上完成的写作。这我想要追求的一个目标,也许之后还能有一些不插电的现场演出。
艾舒:在新的创作转变过程中,你觉得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Shii:歌词真的很难写。出现过一首歌的主歌歌词纠结两个月的情况,那几周每天都花固定的时间来想那段歌词,比较难产。但也有一些歌是一下午就把歌词全写出来了,比如「You Are Luxury」。
因为一般来说,词曲音乐的创作会先有人声的旋律,比如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调,什么样的方式来演唱,然后来写旋律,最后写歌词。就像是大卫·拜恩在他那本书《制造音乐》里提到的,如何给旋律填空,是所有音乐人都面临的困境。我想要找一个准确的词,不管是发音,还是它的意义,能把旋律撑起来。
主要纠结的地方在于,我是否要重新写人声旋律?对我来说,写一首歌,虽然一开始词不是很明确,但旋律和唱法确定之后,如果要让我再换,就不是很习惯,可能是有先入为主的感觉。所以,多数时候是在通过填空的方式把旋律合理化,其中也包括是用中文,还是英文写作。
后来,这又导致了另外一个问题,直到录音的时候我才发现,就是空耳。我写的词被会误解,失去它原本的意义,让我觉得稍微有些可惜。一直以来,没有人提醒过我“写词要让人听上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之前创作的视角,没有这方面的听感考虑。
艾舒: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视角,应该很多音乐人在创作过程中都没主动从“空耳”的角度来考虑歌词?
Shii:我觉得也许台湾的流行音乐体系的某个环节,可能会有人告诉和提醒创作者,或者要么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写作习惯。
其实我自己在写作的时候,已经尽量地去考虑了。我给自己设定过一个标准,不用太生僻的词汇,更多地选择口语化的表达,就像是我们现在聊天会用的词语。但实际上,我只有几句歌词是这样的,比如「手足」里的那句,“哪天没努力呢,每天都是折磨”。我很容易陷入书面化的描述写作之中,让人觉得像是在说教。
我花了很长时间,反复修改。我会把想改的句子用线画出来,标记好,甚至让制作人小残(Airmumm)和罗可居帮我一起看。然后,到录音的时候,他们给我提了空耳的问题,说你的词写得很好,但确实可能听上去不太听得出来它原本的意思。比如,还是拿「手足」来说,“无法承受,眼见纯真崩落”这句歌词,如果光听我念出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觉得这是我以后写作时要考虑和注意的方向。不过还是很开心,这张专辑我写了一些让自己比较满意的中文歌词,至少不是很差。(笑)
艾舒:专辑介绍提到,从小样到最终发行,这些歌经历了四年。花费的时间不算短,这是一个大概什么样的过程?
Shii:我觉得主要的问题在于远程沟通,一切都是远程,我、罗可居、小残三个制作人在不同的地方,还有所有的乐手都是远程录制。来来回回需要的时间确实太长了。我们从 2022 年底开始录模拟合成器,2023 年底录完了人声,这是两个比较关键的节点。然后改编曲、母带、混音,包括设计、平面拍摄,都花了很长的时间。
艾舒:在你看来,这么长时间的对同一批作品进行创作和修改,中途会有觉得审美疲劳的时刻吗?
Shii:像之前提到的,在词曲的创作上的确花了很长时间,但对于表达的内容,其实还好,没有太多的质疑。可能比较担心和自我怀疑的一点是,它们是否达到一定的普遍的标准。
这张专辑的制作程度的人声录音是我从没有经历过的,演唱难度挺大。因为我写了好多不是我声带音域范围的歌,特别是和声。之前我去川音测过嗓音,是用一个内窥镜来看声带,结果说我跟一般女生不太一样,声带比较大,是女中音。但我写了很多高音部分,在录音录到第二天下午,我的嗓子就发炎了。「休闲期」里不是有一句“floating signals”吗,那段人声我写了不同的合唱 choir 声部,其中高声部音很高,现在也能听到。我录得很吃力,但又太想把它录好了,唱完马上就去医院了。
编曲也是经历了很多审美的变化。以「手足」这首歌为例,从最开始到现在发行的版本,中间还经历了许多其它的完整的编曲版本,摇滚、嘻哈和电子,我们都试过,最后还是回到了摇滚。
艾舒:在这种不同的修改的版本当中,你是如何做选择的呢?
Shii:中途有一件事情,现在想起来稍微有点幼稚。「You Are Luxury」这首歌,罗可居做了一版偏氛围和电子的,他很喜欢自己写的版本。他说,如果另外一首歌用他的版本,这首歌他就放弃自己的版本,用我的版本。后来我还是说不行,我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不同的制作人对于整体呈现就是会有的不同想象。但有一点我比较执着,一个作品最开始的一些动机是需要被保留的。
其实,在做「手足」这首歌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因为远程制作而导致的“事故”。其实,我和小残一开始就认为罗可居给出的第一个版本的编曲是最好的,但沟通上出现问题,罗可居以为我们不是那么满意,就一直在尝试新的版本。最后,还是他提出要回到最早的以摇滚乐为基础的版本。
不过,这首歌的 IDM 版也非常好听,我们还录了模拟合成器,等未来有机会,也许也能发行。
艾舒: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做选择的方法。因为作为创作者,有的时候会在不停地修改过程中,把作品改成和起初的样子截然不同的样子。这倒不是说它是件坏事,但当我们开始自我怀疑时,也许你的这个方法可以作为一种参考。
最后我们再聊一个轻松的话题。你日常的创作环境是什么样的?
Shii:在成都的话,是在客厅。上海是一个类似于日式阁楼的空间。都是小型音乐人的 studio 的感觉。除了创作必需的设备,声卡、电脑、显示器、音响和 midi 键盘之外,我通常还会放一个杯子喝水。但这个杯子闯过大祸,给我的 SSL 的 SiX 泼了拿铁,烧坏了,修了一千多块。
所以我现在就开玩笑说,这个 Mixer 是“焦”糖拿铁味的了。
——— 2025 年于深圳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