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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春的紅髪物语

一、为了此刻的记念

在成为紅髮少年殺人事件的吉他手的前后,鸡笼曾经在池塘之底酒吧工作过一段时间,担任驻场调音师。

这家位于客村立交旁的酒吧,如今已歇业一年多。酒吧有两层楼,室内面积不大,偶尔会举办一些小演出,从实验噪音到朋克,甚至是嘻哈和 DJ 派对。池塘之底的寿命和许多地下乐队差不多,从开业到关张,不过短短一年。

2023 年的末尾,池塘之底举办了一场跨年演出,也是唯一的一次。这场叫做「为了此刻的记念」的演出,由鸡笼发起,参演的乐队共六支,紅髪也在其中,都是这几年地下场景中颇具生命力的新面孔。

许多观众慕名而来,站满酒吧的里外。池塘之底舞台一侧是落地窗,挤不进去的人,倒也不着急,就站在门口抽支烟,和朋友聊聊天,透过玻璃看看里面的动静。

酒吧门口是一条临街的路,过往的路人很难不被这里的动静所吸引,总是反复回头打量,好奇这里究竟是什么活动,以至于还招来了消防和工商检查的人员。他们原本是突击检查隔壁 KTV 的情况,路过池塘之底门口的时候,驻足停留了几秒。在 KTV 的抽查结束后,他们转头又来到池塘之底的门口,在问询过基本情况后,表情严肃地离开了。——所幸他们不是在紅髪演出的中途来查看情况,不然届时的场景会很难让其放心。

紅髪是当晚第三个登场的乐队。尽管那是乐队的第一场演出,不知为何,他们已经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场景中,积攒起些许的人气,当晚不少观众是冲着他们来的。在他们上台前,舞池里的乐迷就已经开始骚动,准备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大干一场。

不过,在开场环节,紅髪遭遇了一个意外插曲。按乐队原本的计划,他们会在一段开场音乐中从酒吧的二楼走下来,穿过人群,登上舞台。他们为了这场演出,在前一天晚上还专门演练过一次流程。

然而,可能是因为现场人太多,手机信号不好,音乐怎么也没有加载出来,眼看已经过了预定的开场时间。乐队主唱康俊拿着手机的手都在抖,贝斯手小房在采访时说:“我们本来都不紧张的,这下被搞紧张了。小吉在下面大喊,搞咩啊,快啲啦!”

最终没有耽搁太久,乐队站上舞台。而且小场地的观众并不介意略微的超时或者延误,等到乐队的吉他噪音一出,舞池迅速沸腾。紅髪的音乐拥有一种激烈、青春而快速的能量。在身体和手臂的碰撞中,有观众的啤酒洒落在地,蹦跳碰撞的人稍不留意就会滑倒,但没人有空理会。

临近热带的冬天不算冷,在干燥的音符中,室内的空气变得相当炎热。鼓手阿辉演到一半,干脆把上衣脱掉了,赤膊上阵。演出当日,他刚从青岛回来,回家换了套衣服就来场地试音,这也让他对自己那晚的状态非常不满意。但观众十分买账。在结束的欢呼声中,情绪激动的阿辉站起来直接把鼓给推倒了。

这场演出是紅髪的乐队生涯转折点之一,不仅让他们成为广州独立音乐场景的一颗新星,也让他们的名字随着社交媒体上的现场视频,传播到了其它城市。外地的演出主办开始向他们发出邀请,与此同时,一些巡演到广州的乐队也会问询他们,是否有兴趣做暖场嘉宾。

“有一些我还不太认识的朋友,都会跟我提池塘之底的那场演出,喊我们去他们那里演出。”小房说到,“我都很惊讶,那时候我们一首歌都还没有发过。”

直到今年三月,紅髪的第一张 EP 专辑《BRUTAL GIRL DELUSION》由小动物唱片发行。乐队的录音成功地捕捉到其现场演出时的纯粹的情绪力量,粗砺的音色中不乏隽永的瞬间,再一次让他们成为乐迷和评论者的焦点。

而在谈及紅髪时,出现频率最多的词语莫过于 NUMBER GIRL。紅髪被视为这支日本传奇乐队最对味的致敬者之一。成立于日本福冈的 NUMBER GIRL,持续时间不过 7 年,却凭借其燥热的青春的作品,影响了诸多的日本以及日本以外的东亚音乐人,其中就包括台湾乐队透明杂志,后者的名字便借鉴于 NUMBER GIRL 的作品「透明少女」。

紅髪并不羞于展示自己对于这支日本乐队的喜爱,在他们的EP 专辑中,有一首歌的名字直接是「YES, We Love Number Girl」。

至于紅髮少年殺人事件与 NUMBER GIRL 的结缘,还得从几年前康俊在迷笛学校的时候说起。

二、黑目少女

“那是一个非常幼稚的决定。”如今的康俊这样评价当初的自己,“只是抱着一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的幻想。要不是我运气好,遇到备备,那将变成一个非常失败的决定。”

康俊只在北京的迷笛学校待了一年,而备备则更短,只待了一个学期。两人认识之后,经常在宿舍串门。有天备备来康俊宿舍找他玩,看到他在听透明杂志,便向他推荐了 NUMBER GIRL。康俊刚开始听 NUMBER GIRL 的作品时,并不觉得有何特别,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他捕捉到了 NUMBER GIRL 的魅力。

“在迷笛,你身边有很多技术很好、天赋也很高的同学,总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落伍者。但听到 NUMBER GIRL 的音乐,给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让我找到了另外一条路。”康俊被 NUMBER GIRL 的简单直接、情绪化的朋克内核所击中,“做出他们那种感觉的歌,成为我的目标。”

结束北漂,回到湖南老家的康俊,开始考虑自己应该去哪个城市发展。广州成为他的第一选择。因为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广州度过,对于这座潮湿的充满阳光的城市,他始终有种亲切感。而且,康俊新近认识了几位在广州同样喜欢 NUMBER GIRL 朋友,其中就包括鸡笼。

由于 2019 年初 NUMBER GIRL 时隔十七年的复出,掀起一波关于他们的讨论热潮,认识并喜欢这支乐队的人也多了不少。在广州的鸡笼和朋友一起翻弹了一些 NUMBER GIRL 作品,并上传到 B 站,被康俊刷到。一来二去,年龄相近的鸡笼和康俊加上联系方式,成为了网友。

在康俊出发去广州之前,鸡笼倒是先去长沙和康俊见了一面,这也是一个意外促成。

那是 2020 年的下半年。鸡笼躺在宿舍翻着微博,忽然刷到一篇通报疫情的帖子,一看地址,就在学校附近。机敏的他,立马溜出学校,趁着管控开始之前,逃回家中。“一路上还是挺惊险的,”鸡笼说,“打车坐到一半,司机说前面走不了,让我下车。”

等到他回到家里,打开手机一看消息,果然是封校了。在家里上不了课,闲着也是闲着,他便约朋友去成都玩。但对方临时有事,没能去成。于是,他想起来在网上新认识的、挺聊得来的哥们——康俊,便和他约好去长沙见面。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店附近的面馆。到了之后,一位个子很高的帅哥主动招呼鸡笼坐下,两位开心地一边聊天,一边吃面。中途,鸡笼问对方:“欸,康俊,你是怎么过来长沙的?”如此一问,才知道,对方不是康俊,是康俊的好兄弟小豪。小豪指了指角落闷头吃面的朋友,说他才是。

“像发霉的蘑菇一样,不说话。”鸡笼描述自己对康俊的第一印象,“一整天聊下来,没有超过十句话。”

吃碗面,小豪和康俊带鸡笼去体验他们招待外地朋友的游乐项目:租几辆共享电瓶车,化身鬼火少年,在街头玩漂移。结果那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路面湿滑,康俊在一次漂移的过程中滑倒,整辆车都飞了出去。不过有惊无险,他成功地在车辆失控之前,跳车落地。

在那天的十句话不到的沟通中,康俊告诉了鸡笼他下周要搬去广州的消息。就这样,2020 年底,康俊从湖南老家,搬到了广州。

那时候,鸡笼已经有一支乐队 Crunch208。起初,他们有考虑过让康俊加入,担任吉他手。但康俊觉得自己的吉他弹得不算太好,也对于流行朋克的风格不是那么热衷,没有全身心投入这支乐队的意愿,就不了了之。出于对 NUMBER GIRL 的共同喜爱,他们决定先做一支 cover band,找找感觉。

这支乐队被叫做黑目少女,它的名字来自于 NUMBER GIRL 的作品「黒目がちな少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紅髮少年殺人事件的前身。

三、高能量的、纯粹的夏天

小房和康俊一样,因为透明杂志而溯源到的 NUMBER GIRL。他说自己永远记得第一次听 NUMBER GIRL 的那种感觉。

“那是下午两三点,我在自己的房间,窗外的阳光很灿烂。当时也没有开空调,很热,我打着赤膊。然后,我点开了「透明少女」。” 小房回忆说,“那种感觉现在都还很清晰,很快的、猛烈的扫弦,高能量的、纯粹的夏天,汗流浃背。这就是一直以来伴随在我脑袋里的对于 NUMBER GIRL 的印象。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改变我的人生。”

小房与鸡笼、康俊相识,正是在黑目少女时期。当时,他们都在一个以透明杂志/ NUMBER GIRL 为主的乐迷群里。

不过,黑目少女持续的时间不长。排练了五六个月,有了第一场演出,演过四五次之后,鼓手决定去南沙开琴行。由于和其他人的交通距离变远,也没有什么排练的时间,黑目少女就此解散。

黑目少女解散时,小房刚高考结束。闲着没事,他经常去找鸡笼玩,听歌、聊天,有时一聊就是一晚上。有次鸡笼提到想做一个新的乐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房忽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但他没有胆子立即说出来。一个是他觉得自己吉他弹得一般,而且算上鸡笼和康俊已经是两把吉他了。

第二天一早,鸡笼要去琶洲上班。小房跟着一起,把鸡笼送到公司楼下。一路上,小房又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最后分开时,还是没有好意思开口。但转头,他立马给鸡笼发了消息:你不是说要玩新乐队吗,要不我来帮你们弹贝斯吧?鸡笼非常爽快地回复,好啊。

就这样,小房加入了这支尚未成型的乐队。然而,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没有贝斯,也没有钱。

高中毕业的小房,距离 18 岁还差两个月。虽然过了法定最低的打工年纪,但仍属于未成年人,很难找到合适的兼职。在妈妈的介绍下,他去了广西的一家洗车场,在那里洗了一个多月的车,挣够了买贝斯的钱。

“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埋头洗车,整个人都很自闭,到了晚上就跟鸡笼发消息聊天。”小房笑着说,“我只有一个想法,买一把好点的琴,加入这个乐队。”

摇滚乐三大件,还差鼓手。阿辉在加入紅髪之前,组过一个叫做西区中心的乐队。后来大学毕业,成员四散,乐队也随之解散。在一位前辈的提点下,仍然想做乐队的阿辉开始试着主动接触更多学校范围以外的人,其中就包括鸡笼。

那时,正好鸡笼在发布招募鼓手的消息,阿辉便联系鸡笼打听情况。问了才知,他是帮一个朋友乐队的忙。那是一个 SSD 风格的乐队,阿辉听过 demo 之后,感觉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见状,鸡笼又跟阿辉说,其实自己也在找鼓手,便简单问了问阿辉平时听的音乐。

后来阿辉才知道,他和鸡笼、康俊、小房不一样,涉猎范围以国内的乐队为主,而其它三人基本听的都是国外音乐人。“可能鸡笼觉得可以进一步跟我聊,是因为我提到了一个名字。” 阿辉分析那时候鸡笼的想法,“就是透明杂志。”

于是,他们约着一起去奥音看演出,见个面。但也就是在喝酒的间隙,他们简短地聊过几句,然后就分头找各自的朋友去了。阿辉那天没多想,现在回头去看的话,他觉得鸡笼大概是在面试自己。例如,其中一个问题是关于一场在他们俩认识之前恰好都看过的演出。

那场演出有三支乐队,鸡笼问阿辉,“你觉得哪个乐队最屌?”阿辉也很果断地给出了他的答案,“有话。”

“你是懂的。” 鸡笼很满意阿辉的回答,这之后他就没有再追问什么。

等到小房从广西回来,又赶上 2022 年九月初的「雜草」音乐节,鸡笼约着大家一起吃了顿饭。紅髮少年殺人事件的第一阶段,由此开始。

四、青春、生活和命运

做乐队像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亲密关系,想要长久的维持下去的话,既需要投入情感,又要费心经营,太过投入还会怕受伤害。分歧、争吵和妥协,甚至分手,都是家常便饭,同时又要考虑到现实的处境,在有限的条件中,维系生活。

紅髪成立的那段时间,恰是疫情解封前最为紧张的一段日子。鸡笼刚辞职,准备面试新工作,却因为管控,而没有了下文,收入忽然没有着落。乐队新租的排练室被划入封控区,谁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演出自然也无法安排。

在那段艰难的时间里,他们完成了乐队的第一首歌「黑目少女」的创作。

大多数乐队并不避讳谈及创作的参考,会列举许多前辈的名字。但少有像康俊一样,只有一个目标,并且是执着而坚定地去实践:“我想做的就是 NUMBER GIRL 那样的音乐。”

「黑目少女」显然如此,作品音色、结构乃至歌词,还有康俊嘶吼般的唱歌方式,你都能听出前辈的影子。这首歌被命名为“黑目少女”,既是致敬,也是对此前他和鸡笼做过的同名 cover band 的纪念。

然而,彼时的鸡笼对「黑目少女」的呈现并不是很满意。创作上的分歧,引发了一系列的争吵,最终康俊一气之下出走杭州。刚成立三个月的紅髪,面临骤然解散的命运。

换了新环境的康俊,在杭州尝试过和备备一起做新的乐队,但走走停停大半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鼓手。这期间小房还一直和康俊保持着联系,听到康俊吐槽自己在杭州的近况后,便问他:要不回广州再聚一聚?

2023 年的夏天,康俊再次回到广州。经历短暂休团的挫折后,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他们开始密集地排练、写歌,并筹备着年底的池塘之底的演出。很快,他们就完成了后来专辑《BRUTAL GIRL DELUSION》里的其中五首歌。

“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小房想到那段时间都觉得开心,还拿日本电影《琳达!琳达!琳达!》来举例,“就像校园青春片一样的感觉,大家都没有想太多,只是努力聚在一起为一场演出做准备。在池塘之底的演出上宣告,我们回来了!”

“好几次我和鸡笼都觉得紅髪没戏了,但就是在想不到的地方,它有连接起来了。” 阿辉谈起这次重聚的时候说到,“讲得中二一点,就好像是有种命运在牵扯着我们这几个人。”

阿辉说,在遇到鸡笼之后,自己的“命运”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他毕业后租住的房子为例,起先是三千多一个月的小区房,后来换到一千多月租的单身公寓,再到如今租金七百不到的城中村。以前做乐队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喜好而已,只占生活的一小部分。现在,乐队已经是他的生活。

“如果没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让我住别墅,我应该也很难开心起来。”不过,他乐在其中。

这篇采访写到最后,按理应该以一段积极的文字来结束由我讲述的紅髪的故事。但我却忽然想起,鸡笼讲的康俊刚来广州那段时间的一个小事。

那时候,鸡笼认识很多喜欢音乐的朋友,大家建了一个群,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小房也在里面。这些朋友都很年轻,各自组建着自己的乐队,比如恶魔十一子、败类老鼠、绿斑鸠等等,也自己做演出,黑目少女也参演过,来看的观众不少。

“那些新乐队以现在的眼光看,都挺特别的,去别的地方不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鸡笼说起朋友们的乐队,也有些小小的自豪,“当时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这些人可以改变世界。”

然而,几年过去,新乐队又一波一波地组建、解散,世界似乎还是老样子。只是紅髮少年殺人事件的出现,又让这平静的池水,泛起些许涟漪。

—— 2025 年于深圳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