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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和人性的苍凉

—— In the Aeroplane Over the Sea

在互联网时代之前的独立音乐中,不乏这样的乐队:留下一两张叫好不叫座的专辑,然后不温不火的解散了。日后他们的作品凭借极佳的口碑,逐渐发酵,最终成为无数乐迷心中的杰作。这就像是某种佳酿,窖藏的时日尚久才会如此醇香。Neutral Milk Hotel 便是这样的一支乐队,其最后一张专辑 In the Aeroplane Over the Sea (后文简称 Aeroplane )在他们解散后,成为许多乐迷心中最经典的一张 lo-fi 唱片。

Aeroplane 的最后一首歌 “Two Headed Boy Part Two” 的结尾,能听到主唱杰夫·曼格姆(Jeff Mangum)放下他的木吉他,转身离去。木吉他和地面的碰撞声似乎不仅给这张专辑画上了句号,也意味着 Neutral Milk Hotel 的结束。在发布这张专辑后的十几年间,不论乐迷对他们的呼声多高,曼格姆都没有做出过回应,他也总是拒绝媒体对他的采访。这并不是为了保持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而是在那段时间曼格姆正经历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从曼格姆所创作的音乐中,你能体会到他内心的敏感和精神的不安。他的心中一直有种乌托邦式的信念在支撑着其音乐创作:“音乐不仅仅是一种娱乐:我们在尝试着去做一些改变。我们想要改变我们的生活和听众的生活。我猜当时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果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们就能一直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Aeroplane 这张专辑名声渐长的日子里,曼格姆发现现实并不是他所相信的那个样子,尽管音乐梦想已经一步步实现,但自己的生活以及朋友的生活依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痛苦,不见改善。例如,在 “Oh Comely” 这首歌里,他隐晦的描述了一个在童年时遭受父亲猥亵和性侵的女孩。她并非虚构,而是确有其人。她是曼格姆生活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也是他艺术创作的最主要的支柱,尽管 Aeroplane 取得了成功,却并没有帮助她从痛苦中走出。这些和愿望相冲突的现实,让曼格姆对自己的音乐创作产生了怀疑,最终信仰崩塌。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不再唱歌,也不再创作。

2013 年,他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Neutral Milk Hotel 又重新开始了巡演,当被问到会不会有新专辑的时候,曼格姆说,顺其自然。

Neutral Milk Hotel 虽有四人,但其实可以说是杰夫·曼格姆(Jeff Mangum)一个人的乐队。他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歌曲创作和演唱。于 1998 年发行的 In the Aeroplane Over the Sea 专辑延续了他们前一张专辑 On Avery Island (1996) 的 lo-fi 特点,但情感更加细腻和深邃。

这张专辑的灵感和文本基础来源于那本著名的《安妮日记》。一次偶然的书店之行,让曼格姆把这本书带回了家,内心敏感的他在看完后,沉浸在悲伤里,哭了好几天,最后写出了这张专辑。若不去看歌词,你也能感受到这张专辑中所萦绕的复杂情绪,尽管其大多数歌的和弦只有四个,但干净整齐的扫弦、lo-fi 的老式电影般带沙粒感的杂音以及醇厚的圆号声,和曼格姆独特的吟唱,所创造出来的情感十分充沛,有忧郁和痛苦,也有欢愉和静谧。

若看了歌词,你更会明白这不是一张轻松愉悦的专辑。曼格姆写下的歌词有着诗一般的隐喻(比如 “Semen stains the mountain tops”)和一些模糊的暗示(比如“And in the dark we will take off our clothes”),很多人都想要弄明白他到底在讲述什么,曼格姆一开始会尝试着去给大家解释,但后来他就什么也不说了,去解释自己的作品往往费力不讨好。不过就算不能全部明白,你也能从一些语句中感受到他所讲述的苦难和煎熬。例如 “The King of Carrot Flowers” 中所描述的不幸的婚姻,以及其它歌中若隐若现的安妮·弗兰克的身影。

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出生在德国的法兰克福,但她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和父母居住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专辑中有一首歌名为 “Holland, 1945”),直到纳粹德国占领荷兰。后安妮被纳粹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不幸的是 1945 年,就在苏联红军解放集中营前几星期,安妮和妹妹一起被纳粹杀害,而安妮的父亲活了下来,最终回到了荷兰家中,发现并出版了《安妮日记》。

曼格姆在接受 Puncture 杂志采访的时候说,曾很多次梦到自己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可以回到过去拯救安妮。他把这个梦境写入了 “Oh Comely”。需要注意到的是那首没有歌词的纯音乐 “The Fool”,它的位置很特殊,以及它缓慢、低沉、厚重的声音和旋律,因此不难感觉到它和主角“安妮”在情感上的联系,它寓意着安妮的逝世,就像是一首安葬曲,不言不语地悼念着。

专辑的封面来源于一张老旧的欧洲明信片,最早可以追溯到 1908 年,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封面的那两人似乎在行“纳粹礼”。专辑封面将女孩的脸换成了铃鼓,从而显得有些惊悚和魔幻(虽然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半个土豆)。

除此,对性的隐喻也频繁地出现在歌词当中。例如,据说“carrot flower”是男性生殖器的一种象征,和在两首歌中出现过的“semina”,以及一些我看不太出来,但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能看出来的隐喻。而往往在隐晦的歌词里,性和苦痛融为一体。因此这张专辑若用 Pitchfork 的评价说,是一张非常“personal”的专辑,它表达的都是曼格姆内心深处对于人性和苦难的隐秘情感。

尽管专辑中 “Two Headed Boy” 被分为不相连的两部分,但这两个部分前后呼应,而整张专辑不论是音乐结构还是实际的音效,都是一个整体,一气呵成。据说在 1998 年发行的那个版本里,”Oh Comely” 这首歌的最后能听到录音室里某个人情不自禁的一句:“Holy Shit!” 这个人惊讶于曼格姆的演奏,因为曼格姆只用了一次,便完成了这首歌长达八分钟的录制。但在 2005 年重制的版本中已经听不见了。这张专辑整体的叙述流畅而连贯,从童年到安妮的逝世和对她的怀念,以及最后的告别。

“But don’t hate her when she gets up to leave.”

唱完这句话,曼格姆也就真的站起身离开了(get up to leave),一切落幕,纯澈干净得有些苍凉。

—— 2017 年于成都建设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