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利里:一种悲观的英雄主义
谁还记得冰河时期来临之前的景象?
一些事情才过去几年,回忆起来却仿佛发生在别的世界,竟然让亲历者感到陌生。比如说,你可知道这支叫做“孤独的利里”的乐队,曾幻想用噪音遮蔽的硬核快速撞击,将这已经烂掉的丑陋世界砸得再烂一些?——更天真的是,他们甚至相信,(要去的地方)穿过公园就到了。
还没有来得及对期望的落空感到惋惜,兀然降临的严酷冬天就让一切所谓的“不切实际”的声音静默下来。冰期创作的音乐听起来是寒冷的,节奏渐缓,就连情绪也被冻住了。穿着棉衣和棉裤跳的华尔兹,谈不上优雅。就像是电影《山河故人》的主角沈涛,在结尾处莫名地跳起舞来。但又何妨,真诚的清醒在于,明白取悦他人终归是一种徒劳。
这样算来,孤独的利里们从济南来到北京,如今刚好十年。寄希望于在这片传说中的场景里闯出一番名堂的哥仨,不料想在持续收窄的夹缝中,目睹一次次的关停、解散和离开,误打误撞成为上个时代的送行人和记录者。在他们看来,这倒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坚持,至多不过是一种无处安放的惯性。
于是,英雄主义之于孤独的利里,不再是怀着夏天终将到来的期待,偶尔活动筋骨,准备某刻,把心中积蓄的愤怒一并宣泄。而是关乎存在的一种勇气,只要生活还在继续,那就日复一日在排练室和出租屋之间,精卫填海般地两点一线。
那夏天呢?从某种程度上讲,只是气温稍微回暖的间冰期罢了。让大家伙晒晒太阳,喘口气,等待冰期的再次到来。
一 · 日常生活与狗屁工作
接到采访电话的当口,由于临近周三的晚高峰,邱驰搭乘的公交车仍堵在东三环上。若是平日中午,他现在已经在潘家园下车,路过旧货市场往西,走向护城河——那是闲来无事时,他经常从家里出来散心的路线。但此时此刻,眼看约定时间已过,不便拖延,他只好就近在双井站,跳下公交,选择一座老小区,一头扎入。
李保宁和邱驰一样,选择一边在自家小区楼下溜达,一边回复电话那头的采访提问。这是周二的晚八点,有时——例如采访的前一天晚上,他会去和朋友踢踢足球。孩子出生的这半年以来,若非乐队事务,以及偶尔踢踢球外,做完晚饭的他大概率会在家里哄孩子睡觉。
宋昂则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等着电话打来。他点了一杯咖啡的外卖,还没送到。若是这杯黑咖啡喝进肚子,他可能得凌晨三四点才能睡下去。不过,这就是他的日常。前一天半夜,他趁着双十一的折扣,下单了一款心仪已久的采样器,立马学习起如何使用,教程视频一看就是几小时。等到他睡到床上,闭着眼睛,又开始想,是不是应该把购物车里的另外一台也买回来。
“规律的生活”,是孤独的利里三人对新专辑录制这一年的总结关键词。自上一张全长专辑《前夜的乘客》发行过后,三人决定全职做乐队,由此进入一种近似于上班的节奏。每周去排练室四五天,从中午十二点,待到差不多五六点,再和普通白领们一样挤地铁和公交下班回家。
李保宁的家距离排练室的地铁车程,差不多一小时二十分钟。对于上班族来说,这是相当有挑战的通勤距离,但他丝毫不以为然。“早上出门的话,就在地铁上刷刷前天晚上发生的足球新闻。下午回来,会在地铁上看看书,回家之前买点菜,然后做饭,晚上就去踢球。”他描述说。“我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太好了。”
然而,在宋昂看来,若用“工作”一词来指代孤独的利里现在所做的事情,不够准确。因为谈起“工作”,他总觉得有一些抵触的感受和情绪。“比如 2020 年之前,其实还是有些生存的压力,我们是真的需要边工作边做音乐,没有大段的时间放在上面。”他回忆说。现在他们则可以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还能养活自己,是一种近乎理想的状态——虽然它的确是一种工作,但好像听起来哪里又不太对。
宋昂对此的微妙感受,无意间切入了近年关于“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讨论。在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化后,所谓的工作更像是流水线的环节。若从局部的个人角度,往往体会不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而这种无意义恰是包括孤独的利里在内的许多独立创作者,想要摆脱的桎梏之一。
尽管如此,乐队事务中的狗屁工作依然不少,演出需要报批,发行需要版号,任何的新动向都需要宣传。若在以前,一些事务或许会由乐队所属厂牌兵马司承担,但与前两张专辑不一样的是,10 月新上线的《间冰期》是乐队独立发行的作品——也意味着所有与之相关的工作,皆需亲历亲为。
乐队三人和经纪人李雪晴为此分工,在录音杀青后,忙碌两月有余。这几天趁着新专辑顺利上线,稍作休整,又得接着敲定马上要开始的巡演活计。
“就跟惯性一样,早上一睁眼,直接去排练室,忙一些专辑完成之后的工作。”邱驰描述最近的生活状态,“比如,把歌词翻译成英文,写各种文案,剪辑宣传视频、巡演报批。做完这个,再做下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邱驰反而认为这样的工作更让他觉得安心。与日常的创作相比,发行和巡演相关的准备是一种进度清晰、通过消耗时间就能完成的工作,“是一种勤能补拙的事情”。然而写歌就看不见摸不着,运气不好的话,有时一连耗几天,出不来任何东西,也没有办法推进,回到家里还要继续焦虑。
“对我来说,做这些杂事,反而可以放松和调剂一下脑袋,累了就出去走走。这时候你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其实挺喜欢这种感觉。”邱驰解释说,“但我知道,等到再次回归真正的创作的时候,那些残酷的、焦虑的、痛苦的东西,一点也不会少。”
二 · 创作是残酷的、焦虑的、痛苦的
每位经历过创作的人,无论是音乐、文学,或者是绘画乃至更广泛的所谓的艺术创作,都应体察过作品诞生过程的痛苦。如果没有,那只能说你太幸运。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在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时,先肯定了写作过程给予人的满足,接着想起每日重新拾起前一天工作的痛苦,于是他坦言:“我们还是老实说吧,写作就是地狱。”
2021 年《前夜的乘客》新专辑巡演结束后,正值疫情时期,出门去哪里都不太方便,首都的文化场景又相当沉闷。闲着也是虚度,孤独的利里没怎么停歇,径直把创作新歌抬上日程表。期间,他们还完成了一次以「四个四重奏」为名的不插电巡演。在那次的巡演途中,《進化耳朵》就对他们进行过一次采访,曾谈到一些新歌创作方法的变化。
由于以前排练室的扰民问题,使用的时间窗口有限,多数作品需要在家里先编排好,再到排练室合练、打磨。如今排练室更换地方,可以随时放心使用。于是,《间冰期》里的作品通常是由一个动机出发,三人在地下室一起发展、修改,确定结构和编曲。
持续地、反复地排练难免会有疲惫和状态低谷期。他们曾尝试过利用影像来刺激思维,一首此前的代号为「东京高架」的作品,就诞生于为塔可夫斯基电影《飞向太空》的片段做配乐的过程中。这首歌最终以「雨时研究」的名字,收录于新专辑。这是一首节奏较慢,稍显抒情的作品,冰冷中掺杂了一些柔软,和过往的坚冰似的硬核气息不太一样,不再有尖锐的吉他连复段与让人紧张的鼓点。
谈及「雨时研究」的创作过程,宋昂说自己喜欢那种“公路”的感觉,看着影像里的车辆行驶在东京街头,能感觉到更多涌动的想法。那是新专辑创作的中前期,也是宋昂感觉最艰难的阶段,他们前后写下「横街谍影」和「流放者指南」等作品——这两支歌曲和「雨时研究」相比起来,显然更接近听众印象里的孤独的利里的样貌。
以「横街谍影」为例,起初他们还会对作品的发展有所预期:“这将是一首类 Big Black 风格*的歌曲。”但几次的碰撞下来,他们发现如果硬要朝着某个方向去试,总是适得其反,愈是找不到感觉。“当我们每次想着要写一首什么样的歌曲时,通常写不出来。”
李保宁认为这是他们三人创作上的共同特点,“其实我们一直想做更朋克的歌,更燥的,但一点没写出来。”
“在排练的时候,我也在找以前的那种感觉。”宋昂也说道,“但怎么都走不通,出来的东西很死板,很不自然。”
怎么办?只能暂时搁置。在宋昂看来,延续之前的风格是一种更安全、稳妥和舒服的选择,那是三人已经达成一致的审美方向,不用担心乐队内部产生分歧。
李保宁对宋昂的观点应该会表示赞同。因为作为鼓手的他,认为自己在创作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不是创作本身,而是如何与另外两位阐释自己的想法。
“我越来越觉得,鼓手在乐队里和其它的角色是两种不同的语系。”他说,“有时候他们心里想的和实际表达出来的,我听起来是两种东西。反过来也一样,我给他们说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也不一定能听明白。”
怎么办?依然只能搁置后等待,期待合适的契机得以继续。「横街谍影」等来的转机是 John Zorn 偶然进入宋昂的播放列表。
这几年间,不仅仅是因为 Sleeping Dogs 成为孤独的利里排练室的隔壁邻居,也因为乐队的审美逐渐变得多元,尝试涉猎更多风格,并将之实际运用。除爵士音乐家 John Zorn 外,日本的迷幻摇滚乐队ゆらゆら帝国也影响到宋昂在《间冰期》的创作。不止是宋昂,当被问及近期在听的音乐时,李保宁发来的名字里包括两支以非洲元素为根基的融合爵士乐队 Akalé Wubé 和 Sun Atlas。
于是,在李保宁的鼓加入「横街谍影」后,整首歌的思路发生变化。“我脑子里开始想,要不再试下,把旋律编得更迷幻一些?”宋昂十分喜欢新的发展方向,他说,“或者律动再强点,音色换个更轻和干净一些的。”所以,如今版本的「横街谍影」既有过往典型的吉他连复段,也能听见更完整的旋律段落,衔接起乐队的新旧变化。
熬过艰难的瓶颈,也会偶尔遇到一些灵思泉涌的时刻。在排练室聊着天,喝口酒,看几个视频,忽地弹出几个段子,框架就搭好了。「节庆日」与「雪(春天的复仇)」便诞生于这样的轻松日子。
邱驰深知“轻松”是一种极其短暂的状态,如果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反而会更加失望。与其如此,不如做好心理准备,在享受完这瞬间的满足后,立刻打起精神,再次面对持久、残酷与痛苦的创作焦虑。
“你看过《宠物小精灵》的动画片吗?每一季的最后,主角都会变得特别牛逼,成为冠军,但到了下一季,感觉又变成杂鱼,谁都打不过。”他冷不丁地举了一个例子,“跟我弄歌挺像的,辛辛苦苦把这首歌做出来,切换到下一首,傻眼了,怎么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呢,又要重头再来。”
三 · 录音是一种坚持和煎熬
2018 年乐队的首张专辑《穿过公园就到了》发行后,公众号《明地好孩子》刊载过邱驰撰写的自述,以第一人称角度记录下这张专辑的来世今生。邱驰在其中讲到自己录制第一首歌的人声时,手足无措的窘况。在这次采访时,说起与《间冰期》的录音师兼制作人杨帆的合作,他又一次回忆起第一次去杨海崧那里录唱的场景。
“耳机一戴,对着麦克风,我心里犯嘀咕,自己站在这里要干嘛?要不然我干脆把贝斯背上吧,还原现场的感觉。”邱驰现在说起那段经历总是带着一番戏谑,“哎,最后弄半天都找不到状态。那我就喝吧,喝到能不去想那些事情为止,唱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然而清醒之后,邱驰明白这种方法糊弄一次可以,逃避不是长久之计。乐队这次邀请杨帆担任制作人便是希望尝试与过去不尽相同的录音和制作途径,既是学习和积累一些更精细化和专业化的录制经验,也想借此直面和检验自身对音乐细节的把控。
音乐人身份的杨帆,曾作为吉他手创建挂在盒子上和 Ourself Beside Me 等乐队,是世纪初北京摇滚乐场景的关键一员。而作为制作人的她,传闻里对细节非常严格。孤独的利里前两张专辑的制作人、亦是 Ourself Beside Me 首张专辑制作人的杨海崧,在接受文化媒体《BIE别的》采访时,曾评价杨帆给自己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对声音很敏感,很坚持自己的第一感觉。”
其实,这并非孤独的利里第一次与杨帆合作。2022 年,乐队发布的单曲「水的回声」便是邀请的杨帆担任的录音与制作。
有前次合作的经验,邱驰知道曾与流行乐坛的一些“实力唱将”有过工作交集的杨帆,对于人声的要求有客观的标准。在《间冰期》进入正式地录制前,乐队曾给杨帆发过一份录制的小样。后者听完——依邱驰所言,对人声部分给出的反馈是:“一是音准,二是气声,三是齿音。我觉得还得练练,否则给我也不知道怎么做,这不是我能够掌控的,也许就算最后呈现的结果还行,但我自己过不去。”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练唱成为了邱驰的日常任务。他会去排练室放着伴奏,唱一段录下来,然后放出来听需要改进的地方。不断循环此过程,再唱再听,努力唱得更准,避免发生低级的失误,一直唱到满意为主。然而,等到第一次进棚录制那天,邱驰唱完出来,杨帆凝重的表情犹如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李保宁和宋昂身上。尽管对专辑最终呈现的结果都非常满意,但描述起录音的过程,他们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一个词语来形容:“痛苦。”
对于李保宁来说,这次录音没有一首歌,他可以奢望一遍就过。经常见到的一幕是,他已经打了三五遍,自我感觉打得不错,状态也越来越好,却忽然听到杨帆说:不行,打得太累,声音已经不对了,得休息下。
“我完全没有感受到,听不出来区别。”李保宁直言,“可能也是我们技术上不够成熟,也没有经历过这种正经的精细化的录制过程,很难分辨出好坏。没办法,那就休息一会儿,再来几遍。”
照顾录音乐手的状态是杨帆的工作习惯。工工工乐队的吴卓在《BIE别的》的采访里也提到过与李保宁相似的细节。尽管录了一遍又一遍,但到了杨帆认为需要休息的时间,她一定会提醒。吴卓回忆说:“该休息时就要我去喝水,放松一下嘴唇什么的,都是我从来不知道要注意的。”
宋昂第一次录吉他是在 2023 年春节之前,短暂地录了两天。事后来想,宋昂反思是自己录音前的准备过于浮躁、大意,自以为尽在掌握,其实细节和流程并不清晰。结果撞上杨帆对细节的要求,各种问题同时出现,宋昂慌乱起来,录音表现并不理想。
恰逢杨帆不幸感冒,录音暂停,紧接着又是春节假期,宋昂得到一个不长不短的休整窗口。他冷静下来,找邱驰商量目前问题的解决办法,后者给出的建议是:重新整理录音的音轨,把每轨的音色和具体要弹的东西都捋一遍,整理成一份文档,再把它弹熟练。
于是,宋昂决定春节不回家。他爸妈反向春运来北京过年,他也没怎么带二老出门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整理录音资料。“梳理这份文档有点像是在做思维导图,也是在调整心态。把东西整理清楚之后,心里踏实许多。”宋昂描述到。“这过程让我学到很多东西,比如需要把心态放平,保持自信,并且前期的准备不能少,一定要准备充足。”
法定的春节假期还未结束,录音工作又重新开始。就像是准备考试一样,宋昂会提前在上午照着梳理好的提纲,把今天要调的音色,要弹的内容,都先过一几遍,找找感觉。等到下午正式录音,就争取能尽快两三遍录过,不然反复弹太多次,对自己的心态也是一种打击。
但仍有一首歌,光是吉他就录了整整一天。「雪」是孤独的利里最特别的作品之一,它是至今唯一一首全程没有使用真鼓录制的作品。如果这是在实体唱片时代,它大概率会被作为隐藏曲目发行,而在《间冰期》的曲目顺序里,同样被放置在格外适合作为结尾曲的「无情夜冷风」之后,足见其独特之处。
这首歌是杨帆十分青睐的作品,当初确定专辑曲目,这首歌能入选也是参考她的建议。歌曲本身的结构非常简单,然而往往越简单,越需要演奏技巧。杨帆对吉他的要求很高,理想情况是宋昂能够一口气演奏完,而不是后期拼接,力求保有一种流畅和连贯。
“但是我呢,还是技术有限。”宋昂有些无奈地讲到,“录到最后已经有点疲了,那天晚上结束的时候,觉得这首歌确实有种要弹吐的感觉。”
不过,他话音一转:“怎么说呢,虽然杨帆的要求很严格,但对我来说,反而挺有安全感。”
四 · 当朋克不再愤怒
“间冰期”是一个普通人不太熟悉的地质术语,用于指代冰河时期内部气候相对温暖的年代。冷知识,我们目前就生活在开始于至今约一万年前的被称作全新世的间冰期之中。
有人说,由于人类的活动将导致第四纪冰河时期的结束。也有人说,全球气候变暖是假象,接下来地球平均气温将重新下降,迎来冰期的回归。不过,这些都是推论和猜测,只有等它实际发生,我们才能知晓。
《间冰期》相较于孤独的利里此前的两张专辑,最大变化莫过于整体节奏的放缓,与之相伴的是律动和旋律的加强。就算《前夜的乘客》里已有像「华尔兹」样的曲目,而到这张专辑,你只能在「在河滨」与「368路(外环)」里找到过去的影子。或许恰恰像专辑名字所透露,处于“间冰期”的利里听起来更加柔情和温暖。当「无情夜冷风」的前奏响起,三位硬汉甚至显露出一丝俏皮的意味,让人忍俊不禁。
然而你仔细听,邱驰在歌里轻轻唱的却是镜中花、水中月,那些抓不住、已消失的美好事物:
“盛夏的事物正渐次暗去,所有的船只、所有楼宇,和你尚未枯朽的、间或着某种期许的眼睛。
…
随后的一切不过是困倦,一场经年未息的困倦。不过是静默时期的灯影,一次覆灭,一个秋天。”
很明显,这是一首抒情意味极浓的作品,它的名字甚至来自于上世纪的港星许冠杰的一首相对冷门的悲情歌曲。邱驰贴着麦克风的浅吟低唱里,透露出的不是胜利之后的疲倦,与之相反,是一种被无情和失败浸透的伤感。仿佛夕阳落下,黄昏结束,等待我们的不是下一个黎明,而是无尽的黑夜。
你还能将这个人,和「夏天开始」里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看世界都已经烂了”的那位青年联系在一起吗?——这是孤独的利里写下的第一首歌。十年时间,北京萧瑟的冬天,已经在孤独的利里身上刻下洗不去的悲观烙印。
孤独的利里的创作,向来不是刻意的表达,他们忠实于记录自己的生活和想法。《间冰期》的抒情质感,也不是风格上的选择,就像是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起源于魏晋,那是一种对现实感到失望乃至幻灭后的必然。于是,这些作品虽然表面上更轻松,或者用宋昂的话说是“更 chill 一点”,但比起之前的愤怒的快歌,却蕴含更深层次的痛苦。
“你听起来不那么锋利,或者太温吞,我也觉得没问题。”邱驰平静地说,“我在写歌词的时候,能倾注的只是这几年我个人的体验。而我所有的体验,最后指向的全是一个主题,一个痛苦的主题。”
“包括上一张《前夜的乘客》,从我主观的感受来说,其实没那么痛苦,因为至少它表达的情绪还是向外的。”邱驰继续讲,“比如说,当你对某件事感到愤怒,上街举牌子也好,游行也罢,至少你可以表达出来,可以不用纠结内心的想法,不至于每天沉浸在一种黑暗之中。那是一种外在赋予的痛苦。”
“不过每个人每一年的情绪和心态变化都挺大的,前年是一种,去年是一种,今年又是另外一种。如果要我去揣测过去的心态的话,就感觉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已经从情绪中走出来的邱驰,似乎不太想要再触碰过去的记忆,“等到这张专辑发出来,就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等它上线完成,就封存起来吧。”
把这张专辑命名为“间冰期”,即是邱驰对当下情绪的一种留存和记录: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但它很短暂,指不定哪天发生一件事情,给你一个打击,就会再次让你的情绪进入冰期。
“过个几年之后,再回过头来,看到这三个字,我会知道自己当时的状态是什么。”聊到最后,邱驰稍显轻松地说到,“至少是取名字那几天的状态,涵盖不了整张专辑的状态。”
“希望间冰期能持续下去,如果全球变暖的进程能持续到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他以一个暴论,结束了本次采访。
—— 2024 年于深圳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