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寻踪
从某种程度上说,任何解读都是误读,就好比再精确的科学理论或实验都只能是真实物理世界的近似,我对卧轨的火车的理解也是如此。在去采访他们之前,我读了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他们的资料,自以为对他们的音乐想法有着较充分的理解。在他们演出当日,只与三位乐手聊了十分钟,我便明白真是高估自己对音乐的认知:他们已然从第一张专辑的《余波》里脱胎,把过去抛在了身后。为弥补误差,我又与他们约定第二次采访。
于是第二天,北新桥新太仓胡同。我站在他们住的酒店门口,等出去买午饭的鼓手李文回来。那是阴天,十二点一刻,重新修葺过的胡同干净而冷清,空中来去盘旋的驯鸽你追我赶,我漫无目的地数着干枯的树枝桠。时至此刻,我才从昨日的演出中平静下来。卧轨的火车的豆瓣小站上还挂着“流行”的风格标签,是沈帜对以前作品的定义,但对于现场展示的新作,恐怕已经不太合适。至于明日,悬悬而望,还请跟我一样留恋过去的乐迷,抓紧时间做好准备,检票上车,前往未知的下一站。
火车序曲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个普通的周五,北京独立乐迷常规的演出之夜。地坛南门斜对面的糖果 Live 三层有势头正盛的台湾乐队 Deca Joins,这已经是他们今年第二次巡演到北京。四月初在疆进酒售罄,如今转战场地更大的糖果,售罄的速度只比之前更快。而就在一公里之外的板桥南巷,卧轨的火车巡演最后一站停靠乐空间。一周前,忽然有人在北京演出补课群里求卧轨的预售票,一问才知门票售罄。还没买票的乐迷有些慌了手脚,不过很快,秀动又适时重新放出一些票来,造福乐迷。两个场地同时售罄,在寒冬的北京也算不易。
卧轨的火车怎么就火了?这是我的几位乐迷朋友在演出当日排十分钟长队入场时,言语间流露出来的疑问。他们觉着上一次卧轨来北京,观众远没有这么多,怎么这次不声不响地就挤满了人。甚至有数位忠实粉丝提前三小时就来现场排队,希望能站稳前排,并偷看乐队调音。记得几周之前,我们在卧轨乐迷群里还讨论过北京站会不会售罄。鉴于粉丝群体与“劲敌”Deca Joins 重合度不小,大家对于“售罄”均持保守态度,最终结果却出人意料。
然而,售罄的端倪还是有的。这次巡演「你看到我的皮划艇了吗?」官宣不久,卧轨乐迷群人数暴涨一倍,被迅速地加满。我加过十几个乐迷群,仅有不到五个群的粉丝数量达到五百人。而据我观察,除卧轨之外,这几支拥有五百人群的乐队都上演过一票难求的盛景,或许可以由此一窥卧轨的火车如今的人气。只不过,从本次巡演的亲民票价和演出收入的分成模式来看,厂牌和乐队自己都没能预测到市场的变化。
这是一场持续两年、分三章的专辑巡演,也是卧轨的慢热“成名”之路。2016 年十月,卧轨的火车发行其第一张全长录音室专辑《余波》,并在同月踏上第一次全国巡演路。说是全国,其实多徘徊在江南沿海一带。那时他们无甚名气,签约的厂牌赤瞳音乐不像现在这样能提供全方位的巡演支持,场地是沈帜自己打电话订的,就连巡演助理也通过微博发帖在找。他们摸着石头过河,好在是策划得当,最后并没亏本。
2016 年年末,《余波》入围豆瓣阿比鹿年度摇滚专辑的名单,为卧轨的火车积攒些许的人气。去年的南方巡演,卧轨前往西南与广深,现场热度仍不温不火,直到今年的“皮划艇”之旅,他们才明显感觉到现场观众数量的增加。除了作品本身传播与发酵需要时间外,这两年独立流行的蓬勃,以及今年台湾乐队登陆巡演潮,都极大地助推了卧轨的走红。他们也在今年首次跨海前往台湾,停靠台北、高雄和台中三站,反响颇佳。
《余波》和那年一同入围阿比鹿候选名单的 Atta Girl 的首张专辑《Everyone Loves You When You Were Still A Kid》不经意间吹起一阵新风。第二年豆瓣阿比鹿就另辟板块并把这种风格排列在首区:独立流行。接下来的两年多,独立流行的风席卷南方。但你若在现场听过卧轨的新作,你便会发现,火车似乎正渐渐驶离所谓“流行”的范畴,尝试开拓新疆土。当我问及未来创作方向这个问题时,乐手三人以各自的方式表达了相同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他们豆瓣小站自我介绍的最后一段话:“至于明日,悬悬而望。”
不过明日虽还未有着落,昨日却有迹可循。
昨日之踪
沈帜,浙江嘉兴人。和许多九零后一样,家长为念小学的沈帜报名过不少兴趣班,其中包括二胡和绘画。初中上课无聊时,沈帜会拿谱子来写歌玩,后来想着自己没有学过流行乐器,于是选择了吉他。和沈帜一起学吉他的人大多也在听摇滚、玩乐队,受此影响,他在高中成立了卧轨的火车。他说名字是随意取的,并没有具体的含义。
高中毕业后,沈帜到南京念大学,与乐队两地分居。因各种原因,以前的贝斯手和鼓手陆续退出,如今的贝斯手肖强和鼓手李文适时加入,形成现在的阵容。也就在旧去新来的那段时间,沈帜和朋友一起,在嘉兴录音并制作了卧轨的火车的第一张作品—— 2014 年发行的 EP 专辑《愚梦方醒》。沈帜把 20 岁之前的作品灌录其中,是一些青春、稚嫩而敏感的 Teenage Pop Rock,记录下乐队的成长轨迹。
同为浙江人的肖强比沈帜大两岁,他趁着初中毕业的空闲拾起吉他,去杭州念大学后在朋友的协助下开始在电脑上写歌。一直想要玩乐队的肖强,通过豆瓣招募到贝斯手 1334,组建了晕盖(Gatsby In A Daze),但因 1334 没多久便前往深圳发展,晕盖空窗近四年。
大学临近毕业时,肖强忍不住问琴行老板,看有没有什么乐队能让自己玩一玩。肖强有些无奈地回忆当时的处境:“本来就一直想要玩乐队,大学的时候只认识学校里的人,学校里的乐队玩不下去了,也没人跟我玩,就想着去社会上找一个。”
沈帜听到就笑了:“社会上找一个!”
“琴行老板给我说,有一个可能还蛮适合你的,不过要弹贝斯。”肖强继续讲,“弹贝斯也行,弹贝斯也行,先让我看一下。他就发了链接,卧轨的火车你知不知道。不知道。然后我去听了一下,还好。好,先让我联系一下吧。”
而李文十六岁就开始在湖南老家玩乐队,零八年的时候经朋友介绍,来到南京在琴行帮手。当时的南京音乐氛围活络,许多乐队都借用琴行的排练室排练或演出,他便以此作为一个窗口,走进南京的独立音乐场景。在大家熟识后,几支乐队在缺鼓手时便邀请他来参与,其中就包括 Good Luck Good Bye 和八眼间谍,以及卧轨的火车。
李文解释说:“(我参与这些乐队)并不是说我打鼓打得好,只是我做人比较务实认真一点,又刚好有时间,机缘巧合。”唯有 2014 年成立的乐队白象+++,是李文从头便开始参与的,如今也有了新专辑的计划。
如今不怎么更新的卧轨的火车微信公众号里,有一篇文章介绍了鼓手李文与沈帜的相识。沈帜高中时看过一次 GLGB 的演出,后来又在南京与他们一起演过“NO NANJING”的拼盘,相互留下印象。正值卧轨的火车鼓手位置空缺,沈帜想办法要到李文的联系方式,抱着试试的想法,斗胆请他加入乐队:“年纪比我大那么多,喜好相同不大可能,但是鼓打的应该没问题。”
很快,李文很认真地回复:“可以加入,你们的所有视频我都看过了,排练前我会把谱子重新谱一遍。”于是李文入队,火车始发。
沈帜、肖强和李文组成的卧轨的火车第一次公开的演出是 2014 年十月二日,横店影视城的一场商演,他们记忆犹新。那是杭州的一家公司接的演出,与卧轨的火车签过合约,去充当绿叶撑个场。舞台就搭在故宫城墙边,台下观众多是些群众演员之类的工作人员和前来观光的游客,压轴的是两支大牌乐队。台下的观众急切地想要看大牌演出,又对这支不知道那里冒出来的十八线摇滚乐队的风格摸不着头脑,便有些焦躁。沈帜觉着好笑地回忆:“唱到后来荧光棒都砸上来了,我们就赶紧下台了。”
余波回漾
卧轨的第一张录音室专辑《余波》,氤氲着南国的潮湿气息,轻盈柔软,就连本应气势进击的「灰」也在暗色调里留有回旋余地。时至今日去听,江南的雾气依然新鲜扑面。如此气质与沈帜的敏感内心相印,也与乐队录音的环境融为一体。《余波》录制于义乌隔壁,这个乐迷如今已习以为常的酒吧名字,当初随这张专辑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余波》的专辑文案如同它的音乐,让人痴醉:
“隔壁酒吧坐落城郊山野,由一座废弃道观改造而来,住着疯癫奇怪的老板们,随时都有喝不完的酒。道观声场天然独特,高悬的顶梁结构便于那些迷离的旋律自在游走。恰逢盛夏,乐队三人和录音师李平同住山上,日夜呼吸着慵懒的空气。一切在不息的蝉鸣里进行,往往从午后开始一天的录音,断断续续到深夜。偶尔强迫症发作,免不了在电脑前一遍遍梳理每个音符到天明。但遇上了雷雨,几个人也不急,索性停下来喝一杯。”
现在看过去,卧轨的火车与隔壁的结合再自然不过,在当时却源自一系列机缘的推动。隔壁酒吧 2016 年装修重新开业后,办了一场名为“鹊噪”的音乐祭:“灵鹊噪喜,鹊噪则喜生。”主办方邀请了包括小河、边远、莫西子诗等多组艺人参加为期两天的演出,其中有多支江浙乐队,比如杭州的晕盖、鸭听天以及绍兴的小巫师。前一年晕盖发行的首张作品《(((》曾在长三角一带引起过不小的关注。
肖强没太注意,带着沈帜和李文以卧轨的阵容就上义乌去,到时才发现搞错了。主办很洒脱也没介意,卧轨的火车就在隔壁完成初演。那场演出的调音师正是李平。
演出期间,乐队与李平交流时,说起在筹划录制的第一张专辑,李平表示愿意跟卧轨合作这张专辑。而恰好隔壁酒吧的老板认识赤瞳音乐的主理人王海丰,后者表示愿意签下卧轨,出钱给他们录音。天降有缘人,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万事俱备,只欠录音棚。
可 2016 年杭州的头等大事是筹办九月的 G20 峰会,各项事务都要让路,不可抗力使得录音棚并不好找。最后大家决定收拾起所有家当,搬到隔壁,自搭录音棚,打响了隔壁录音的第一枪。由于录音体验和声音效果最终令人十分满意,李平便长期驻扎下来,这之后包括鸭听天《义乌情》、海豚踢《Smoke a Haiku Cigarette》、花招《星际大篷车》等等在内的多张专辑陆续诞生于此。而当年顺遂的录制和发行过程也无意间帮助卧轨开创了再个第一,赤瞳音乐的第一张发行:《余波》。
我没有去过义乌,却意外地在我近期采访过的三个乐队里发现了义乌水库留下的痕迹(我总共也就只采访过四支乐队),它或许是独立音乐界出境率最高的水面,让我神往。在海朋森发给我的巡演照片里,有张是季一楠在义乌水库游泳,笑容灿烂;而昏鸦的三位乐手也有张“私照”,是他们纵身跃下水库,赤条条、光溜溜;卧轨的火车的宣传照也在曾水库边取景,并且“火海”这首歌的 MV 主体拍摄地虽在杭州某山,其中也有闪现义乌水库的画面:江南深处,山空灵青葱,水碧波潋滟,碎石小径通幽,“如梦如云似海”。
也正是这种种的因缘,让隔壁酒吧成为了独立音乐地图上最奇特的图钉,如今乐队巡演到长三角,除了杭沪,便是义乌。卧轨的火车“皮划艇”在义乌完成了一场马拉松式的演出,不仅完整地复现《余波》,还顺势进行了一小时多的即兴表演,淋漓酣畅,正如他们在微博上的推荐:“我们在隔壁也才会有最自在放松的一面,希望不要错过,值得在雪天赶来获得温暖的。”错过的人只能自叹遗憾。
明日之寻
沈帜、肖强和李文三人都有许多卧轨以外的音乐计划,除了前边提到的,沈帜与肖强还有个即兴计划“心太软”,同时沈帜也在今年加入了杭州的迷幻摇滚乐队海豚踢。之前的采访里提到,早在《余波》刚录制完成时,沈帜就表示过“不想再继续《余波》的风格,要寻找新的表达方式。”他们一直在探索。
关注卧轨的乐迷或许还记得今年夏天他们在隔壁做过一场临时演出,提前两天才公布。纯属临时兴起,他们的原意是去义乌闭关创作。在《余波》之后,乐队虽排练时有尝试,但终归没能获得太多的素材,于是某天李文提出说去隔壁待一个礼拜,集中精力创作些新东西:“杭州的排练房一百多块钱一个小时,若排一个礼拜或者三五天,经济成本又太高。”去隔壁无论吃住还是排练都要方便不少,于是三人爽朗朗地去了。
“去那边也不知道排什么东西,”李文说,“干脆就只吃饭聊天。”聊天时得知有乐队因票房不佳临时取消了义乌站的演出,卧轨就说他们来演一场,不做平台的宣传推广,就朋友圈和微博发一发,算是对乐队号召力的小测试。李文哈哈笑着说:“虚荣一把。”地点定在隔壁酒吧的一个二十多平米小房间,简单的几件设备,站着坐着有四五十位观众,前半程是乐队的歌,后半程是即兴,趁兴而起,温馨而归。“演出效果还好,但排练结果不行,”李文说,“闭关最大的收获是,我们乐队排练的目的性不能太强,硬要去得到什么东西,这样压力会太大。”
十一月「皮划艇」出发驶往台湾前,三位乐手聚到杭州排练。他们在每次接乐器线,并热身试音时,都会进行一些不一样的尝试,比如李文随便敲个节奏型,沈帜和肖强再加入,慢慢地会产生部分动机。沈帜下来会去整理这些录音,看能不能形成作品,《巢》这首歌便诞生于此——歌名取自杭州的排练室。
若在今年巡演现场听过,你会明显发现它独特于其他的作品。“之前的歌应该没有一首是完全即兴出来的,这首歌即兴出来我都没怎么改,”沈帜解释它的创作过程,“我们就讨论了一下段落、框架,也没定型,就觉得差不多巡演的时候可以演了,形式上我们就希望今后的歌就这样子去排。”
跟他们接触后,我感觉沈帜和肖强如今在创作上都很随性,无论是卧轨还是晕盖,都没有设定期望或目标,也不太在意乐迷的看法,合自己心就好。至于卧轨创作的新计划,或许还需要等明年晕盖新专辑录完、发行并巡演后,才会再次被提上日程。
「皮划艇」巡演结束后,之前无比喧嚣的卧轨乐迷群一日日安静下来,眼见二〇一八就要过去,回荡的余波也将最终归为平静,也不知道卧轨的火车的下一站什么时候才会到达。
——— 2018 年于北京健德门,2023 年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