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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夜晚:一场失败的 DIY 演出实践

一、

像是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推石头,也像是中国神话里的精卫鸟衔石填海,更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当我们知道一件事情注定是徒劳和失败的结局之后,还会选择去做吗?

尽管用“失败”来描述「流动的夜晚」系列演出,不太准确——或许只是我不愿意承认。但当我决定发起这项计划时,我对于它会以短命收场,已有所预期——我有证据的,晚点再摆出来给你们看。

「流动的夜晚」是一项由我发起的开放式的演出企划,有长远的目标,却十分短命:在 2023 年 3 月至 4 月共举办了三场,此后停滞至今。它的期望是,将舞台提供给年轻的、未成名的音乐人,以低票价和持续且固定的排期,吸引对新音乐感兴趣的乐迷。它希望培育的是一种场景,而非具体的人物。是不是听起来过于理想主义?

但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发起「流动的夜晚」并非出于全然的理想主义,而是基于相当现实的需求与条件。那时,我在一家做现场演出的音乐公司上班,出于友好目的,请原谅我用代号“甲”来称呼它。

甲公司经营着三家 Livehouse 场地,其中场地 A 是位于商场的中型空间,可容纳 600 人左右。我是 2022 年 7 月入职,那时场地 A 若非疫情管控期间,生意火爆,不仅周中档期时常会被填满,绝大多数场次的观众人数也超过三位数,几乎每周都有售罄场次。2022 年底,防疫管控政策出人意料地松绑。然而,场地的生意并未因此而变得更好,演出场次和购票人数骤减。周中档期闲置,周末演出票房多数不过百,场地收入严重下滑。

不止甲公司,国内许多 Livehouse 面临相同的境遇。为填补周中档期和增加场地收入,老板提议,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以票房利润分成作为激励,鼓励员工做一些自办演出的策划。

没有老板会在提议之前不设心理预期,他的理想策划总结起来就三个字:能售罄——对他来说,一切以票房为目标。我会纳闷,如果我这样一个新手主办都能轻松地攒成一场爆红演出,那为什么现在这么多的演出票房还捉襟见肘呢?

倘若抛开想要达成老板的期望不谈,我对自己也有期望:落地的演出在审美上能过关——至少不是自己不喜欢的音乐人,进一步缩小了我的选择空间。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和顾虑一一摆在老板面前时,他沉默一会儿,说:你先放手去做。

二、

我先提出的是一项针对成熟音乐人的策划:「现代城市的风格」,邀请来自不同城市的具有在地特色的代表音乐人,以双专场的拼盘演出形式在合适城市举办小型联合巡演。这是一次企图满足自我期望和老板需求的“两手抓”实验。

主题,是一场演出策划最重要的部分。我不是诗人,不擅长将生活的感悟凝练为概念化的意象。比如“现代城市的风格”一词并非由我原创,而是借用自海朋森乐队作品「每天的行军」的歌词。“捕捉不到啊,在风中,捕捉不到现代城市的风格。”乐队主唱陈思江在歌里高呼。高速的现代化进程也让中国的城市景观陷入同质化的困境,而同质化也是中国的独立音乐所面临的激烈批评之一。

既然主题来自海朋森,那「现代城市的风格」第一期嘉宾不请他们如何说得过去。与他们搭档的,是孤独的利里。2 月 17 日至 20 日,第一期也是至今的唯一一期「现代城市的风格」以一场分享讨论会和广州、珠海、深圳三场演出完结。

若以票房收益为标准,这趟亏本的巡演算不上成功,但老板对于「现代城市的风格」整体策划还是表示满意,并示意我继续推进。若以个人感受为标准,它是 2023 年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体验之一,尤其是从广州包一辆中巴前往珠海的路程。

其实这是我的一次判断失误,差点酿成错误。23 座的考斯特在我们一行 15 人携带乐器加音箱设备的条件下,显得格外拥挤。车厢过道塞满行李,中途需要踩着翻过座椅才能下车。然而,或许是因为第一站演完十分兴奋,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有这样挤在一起“公路巡演”,两小时车程,昏暗的车厢内叽叽喳喳,大家互开玩笑、调侃,吵闹、开心得像是学生时代的一场出游。

第一期结束之后,我的确有继续推进,计划邀请的目标是来自上海的脏手指与香港的南洋派对或者是杭州的卧轨的火车。但因为乐队档期和预算迟迟无法敲定,在等待回复期间,我想到一个轻量级策划,即「流动的夜晚」。

三、

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我有一位同事叫朱文博——也是这期杂志文章《怎样做磁带》的作者。他经营着一家叫做“燥眠夜”的独立音乐厂牌,主要发行即兴与实验类的音乐。熟悉中国摇滚乐的朋友,不会对“燥眠夜”的名字感到陌生。它最早的出处是 P.K.14 的一首歌的名字,收录于 2004 年发行的专辑《谁谁谁和谁谁谁》之中。而后在 2009 年,朱文博以此为名,每周二在北京的 D22 以及之后的 XP 举办现场演出,一直持续至 XP 关门的 2015 年。失去场地的依托,朱文博闲下来,便将「燥眠夜」改组为发行音乐的磁带厂牌。

由于当时远在成都且年岁尚小,我未曾参加过任何一场「燥眠夜」的演出,却从各种朋友口中听闻过它的种种传说:演出没有任何的要求,无论技术和风格,只要有勇气,就可以报名上台参加,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认识朱老师(大家对于朱文博的尊称)之后,他和我说,其实大部分「燥眠夜」演出,除表演者外,现场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数,甚至包括最后一场——似乎就只来了一位观众?

「燥眠夜」所表现出来的随机、开放以及 DIY 的特质,始终对我有种特别的吸引力。当我想到要做小型的、固定的、常规演出策划时,第一个想到的参考就是它。于是,我也将演出时间固定于每两周的周二。这下大家知道主题名中的“夜晚”出自何处了。

说来惭愧,“流动”的意象也不是来自我脑袋。在此项目的策划初期,也就是去年三月,我们从封控里走出的第一个春天,“流动”是大家谈及最多的词语之一。“流动的中国”是热搜榜上的常驻名词。但相当讽刺的是,它起初被我记住,反而是在封控最严格的 2022 年下半年:右侧合流乐队发起的「在你的城市流动」的小型巡演。

这场由右侧合流的吉他手旭杰抛出的巡演主题,应该算得上是那一年我最喜欢的策划。广西和广东八个城市巡演,去到每一座城市会找本地两支乐队做嘉宾拼盘。在这段呼吁“静默”的特殊时期,他们却选择在夹缝中挤出门去,和朋友聚会、串联,仅仅是做出这个决定,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不过,我们可以猜到的是,这八场演出没有几场能按海报标注的日子,不延期地顺利举办。

当我决定借用“流动”的时候,我给旭杰发了微信消息,致敬的同时也致谢,希望告诉他,尽管他们的这轮巡演磕磕绊绊,票房惨淡,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将它的力量传递给其他人,包括我和「流动的夜晚」。

四、

让我想想,如何才能不枯燥地把「流动的夜晚」的概念和逻辑讲清楚?对了,不妨从演出官宣文章的标题作为切入。

3 月 16 日是策划的官宣日子,可能怪我没有提前看黄历或者找人算一卦,官宣推文被淹没在朋友圈转发文旅部宣布开放海外艺人报批通知的浪潮里。不过,可能也是因为我的推文标题没取对,偏偏叫什么《流动的夜晚——献给局外人和旁观者》。既然已经是“局外人”和“旁观者”,给文旅部让让路,理所应当。

局外人,容易让人联想起加缪的同名小说。作为曾从《西西弗神话》获得拯救的我,不否认这个词与加缪有关。但它实际上来自于音乐名词 outsider music,借用自艺术领域的 outsider art,它也被翻译为“界外艺术”“域外艺术”或者“素人艺术”——楚涵可能比我更了解它的发源与发展,我们暂且把 outsider 直译为局外人。就局外人音乐而言,其实指代的是一种非专业的、低保真的、玩票性质的音乐作品。从六十年代的由三位完全不会音乐的学生组建的女子乐队 The Shaggs,到八十年代的著名独立音乐厂牌 K Records 和 lo-fi 乐队 Beat Happening,再到如今石家庄的暴力香槟——我最喜欢的中国乐队之一。“局外人”自始至终是独立音乐场景的核心标签和气质。

然而,当下的音乐市场并不待见这些局外人。若是十年前,所有人都做的是“地下音乐”,没有人计较谁是局内,谁是局外,大家聚在一起玩,便是朋友。若是十年后(理想情况),行业结构足够完善,既允许想要走红的人拥有上升渠道,也允许甘于小众的人享受自己的乐趣,大家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处。而恰恰是现在,市场不够大,结构不完整,相互挤压生存空间,你不得不置身局内,认识几个大哥,把自己作品卖给厂牌,才有机会可言。

举个例子。由于过去几年火爆的演出市场,曾经生存困难的中小型演出场地成为抢手货。尤其 2019 年前后,国内的一线城市普遍缺乏千人场,还成为那年的热门讨论之一。场地获得更多议价权的后果是,场租水涨船高。与此同时,新增加的 Livehouse 往往是千人级别的容量。种种变化,让局外人或者新生音乐人的演出成本增加,要像前些年那样自办巡演变成了一种财力和人脉的比拼。

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城市,超过 500 人容量的场地比 200 人以下的场地还更多,这就让最需要演出经验的新音乐人反而比成熟音乐人更难获得演出机会。而「流动的夜晚」的目标之一,便是想要提供这样的一份空间给希望获得演出的音乐人:不用承担场租,且获得票房 15%-30% 的分成。

旁观者,则指代观众,却并非所有观众。过去在北京,我认识一群朋友,有事无事,总能在现场碰见他们。愚公移山、DDC、乐空间以及 School 和糖果,从张自忠路到地坛南门,有演出的夜晚这条街上净是熟人。有时对他们来说,今晚上谁演出不是最重要的,有演出和酒、和喝酒的朋友就行。

记得那时,没有演出准点开始。我到北京看的第一场演出是吹万,傻乎乎提前抵达,结果等到朋友下班,她姗姗来迟,笑话我说:“在北京,演出比公布的时间晚开一小时是不成文规矩。”然而,放到现在,要是哪场演出敢迟到十分钟开场,估计会立马被挂在月亮组“示众”。我并非在为不守时做辩护,只是怀念那群以现场为生活的朋友。

来深圳之后,我发现绝大多数新的观众看演出有着强烈的目的性,买票就是为了看某位音乐人,有时甚至会嫌暖场嘉宾表演得太久。这或许也是为何,当防疫政策松绑、演出逐渐恢复正常之后,拼盘演出反而变得不那么好卖。

当然,我也得多说一句,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现代人的时间很宝贵,各大互联网公司为争夺各位的注意力费劲心思。现代人的钱也很宝贵,一场演出的一百块门票,可以随便在 Steam 上买一款游戏,然后轻松消磨数十小时,这不比在 Livehouse 里罚站划算?鱼目混珠的现场音乐拿什么和其它的娱乐形式竞争?摇滚精神?呸。

但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些热爱音乐的“旁观者”,闲来无事,总是喜欢去现场凑个热闹,寻找新鲜的声音,不为名气,只为有趣。他们可能不多,一定存在。也正是因为他们存在,一座城市才能生长起来新的音乐。「流动的夜晚」是为这些旁观者而准备的。

五、

刚结束的第四小节所讲的内容不会被我当时的老板所理解。哎,可能他也理解,只是担心风险,毕竟需要养活公司的人不是我,而是他。无论如何,在我的坚持下,「流动的夜晚」在 3 月 28 日举办了第一期。

因为我知道这份企划挣不了什么钱,所以我并没有向老板申请任何的预算。音乐人联络、海报设计、宣传文案、资料收集、场地对接,事事由自己动手。后来老板看不过去以及同事主动出手,「流动的夜晚」才有正式的海报,感谢吴楚浩、张义戈和李晋山三位设计师。

熟悉流程的话,DIY 一场这样的演出不难,如何找到合适音乐人才是最难的环节。不仅要过自己的审美关,还得对方有兴趣和意愿,毕竟没有演出费用的保证,比拼的是一种“信任”。

第一期阵容里,来自东莞的黑皮特托,是由浩仔作为担保推荐;来自深圳大学的 SoulWhat 则是曾在我们场地办过演出的路易斯阿囧引荐;而第三位散物,我从刚来深圳就知道他们,上过《街声》的采访,后来我们做深圳本地原创音乐合辑的时候认识。后面两支乐队带有 Funk 和 Soul 风格元素,加上黑皮特托的凛冽后朋,我就将小主题定为「风中舞蹈」。

第二期的阵容相对混搭,从码头组的高能量即兴噪音,到下行通道的青春嘶吼后朋克,到短跑小说主唱 huhu 的单刀赴会。与第一期一样,一位来自朋友推荐,一位是我的老朋友,一位来自同事担保。这期的海报素材是 huhu 提供的一幅由 Midjourney 绘制的玫瑰,加上 huhu 的作品拥有一种近似于王尔德的优雅,于是我借用后者小说集的名字,将这期的小主题叫做「噪音与玫瑰」。

第三期是风格主题最鲜明的一期——「卧室梦」,由三位卧室音乐人组成 watto, DaisyDaisy 与 happly little cat。在确定这期阵容时,我并没有预见这就是最后的「流动的夜晚」,我还答应一位乐队朋友要让他们在第五期登台。然而,4 月 25 日演出结束后的第三天,就已经成为我在这家公司的最后一天。

促使我离职的原因有很多。我给老板的理由是希望休息一段时间,并整理自己的过往稿件。此话不假。但我想,他也心知肚明,作为员工的我与公司的行事方式分歧太大,为我发薪水并不能带来更大的收益。不然,为何我提离职之后,当周就能走人?

六、

在确定系列主题为「流动的夜晚」之前,其实还有一些别的候选。例如「周二晚上谁不来」这样的嬉皮笑脸式的名字,以及「没有什么是持久的」,这种听起来像是日式轻小说的名字。前者后来成为了「流动的夜晚」乐迷微信群的名字,后者被作为了隐藏彩蛋,放在了官宣推文的文末——所以,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这系列的演出不会长命,但它短得出乎我意料。

「没有什么是持久的」是枕头人乐队的一首歌。这支成立于杭州的乐队,如今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们。我有多喜欢他们在 2017 年发行的专辑《小女孩说》呢?从某种角度说,你甚至可以把这篇文章看作半篇献给他们的赞歌。这首歌原本的主题是“亲密关系”,但却可以将其延展至所有事物。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或许只有“永远不要说永远”才是永远。

于是,某天我向「流动的夜晚」乐迷群里的朋友推荐了枕头人的这首歌,并且承诺到:“等到这个系列演出的最后一场演完,我会再分享一次,然后把这个群解散。”

枕头人乐队的名字来源于一部同名戏剧,著名的黑色悬疑剧《枕头人》。剧本围绕一系列儿童遇害案件展开,惊悚离奇。故事里枕头人的角色是回到那些想要自杀的大人的童年,劝说他们在小时候就结束生命。然而,枕头人最终选择回到自己的童年,让儿时的自己引火自焚。而自杀式解散,正是枕头人在 2017 年愚人节 4 月 1 日做出的决定,两月之后的儿童节 6 月 1 日则是《小女孩说》的发行日。

我没有看过《枕头人》戏剧,并不知道枕头人故事寓言具体指向何方,但它提出的对于生命意义的质疑,再次让我们回到这篇文章开头的问题:如果你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失败,你还会选择继续过吗?

面对这道存在主义质问,倒不一定非得有个答案,因为没有谁在事情未发生之前就知道一切的结果。包括我在策划「流动的夜晚」时,尽管知道老板对于它的疑虑和担忧,仍然期待(幻想)可以用实际的结果告诉他和其他人:深圳也存在孕育新音乐的场景——如果没有,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搭建一个。

4 月 25 日的演出结束后,我坐地铁回家,一路上和朋友聊天,直到下车出站,才有时间兑现之前的承诺。走在南山村外面狭窄的人行道上,我把枕头人的歌曲「没有什么是持久的」分享到群里,并向两百余位朋友表达完感谢之后,我点击了解散该群聊的红色字体,并再次选择确认:解散。

—— 2024 年于深圳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