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歌
“南方”什么是南方？我在去年写的一篇介绍南方独立音乐的短文末尾开玩笑说：“以中国摇滚的格局来讲，北京以南都是南方。”在以往，（我瞎估计的）百分之九十的乐队都来自北京，或者和北京有着某种联系，例如签约的厂牌在北京，或曾经在北京玩过音乐。然而在 2015 年前后，野生唱片、无聊制造、琪琪音像等等南方的独立厂牌先后进入乐迷的视线范围，以这些厂牌为中心浮现的众多音乐人在各方面——音乐、设计、着装等——都与传统国摇有显著区分。如今这场年轻的风潮正在成熟，有必要对其稍做介绍，让更多的人听见新声音。
我在写的时候，看着文章标题，「南方」这段旋律和歌词忽地浮现出来：潮湿、松软，琐碎、浪漫，没有什么是最重要，日子随着阴晴变幻。它几乎满足了我对南方气质所有的想象，今天所介绍的南方独立音乐并非其全部，而是从偏向于流行的那部分里选出的九首，是个人眼中南方独特气质的集中展现。却也是他们让豆瓣阿比鹿音乐奖自 2017 年起开辟了新板块“独立流行”，并放在首页。
创作这首「南方」的达达乐队来自武汉，我们今天也正好从武汉说起。
Chinese Football · 「地球上最后一个EMO男孩」
2015 年
野生唱片
前段时间我在 American Football 巡演北京站的现场，看 Chinese Football 为前者做嘉宾，其中一首歌便是「地球上最后一个 EMO 男孩」。当现场乐迷都举起手配合前奏打节拍时，由音乐带来的情绪电击从头接地。
这首歌收录在 2015 年 9 月发行的 Chinese Football 同名专辑中，厂牌野生唱片，这一年或许可以称为南方独立音乐元年，无聊制造、琪琪音像（前身为富力保）先后成立。这张专辑旋律明亮通透，数学节奏干净利落，与传统印象里的中国摇滚气质截然不同。我尝试过浅显地分析缘由。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国摇主要有三个影响源头：一是中国九十年代经典摇滚（土摇）的继承，二是对英伦摇滚的模仿和学习，三是对七十、八十年代纽约（朋克、后朋克、新浪潮、无浪潮）的憧憬。然而 Chinese Football 的音乐源头似乎更多来自九十年代、新世纪初的美国和日本独立摇滚乐，把目光和重心更多地放在了东亚。
而这张专辑的封面也是日式漫画的风格，来自史悲，当时富力保旗下乐队 yourboyfriendsucks! 的吉他手。
yourboyfriendsucks! - 「波兰的首都是上海」
2016 年
琪琪音像
开玩笑地说，这一首歌或许可以被视为南方独立流行的“国歌”。既是来自歌名“首都”暗示的错觉，也因为正是这首歌让许多人从那一年开始接触南方独立音乐。「波兰的首都是上海」收录于 2016 年 5 月发行的 yourboyfriendsucks! 首张专辑《第一集》中，琪琪音像的第二张出品。
这张唱片问世的时候，似乎国内盯鞋热正退潮，由盛而衰，虽说“盛”，但也依然是小众得不行的一种风格。此前，以北方为中心的传统国摇往往追求严肃关怀和宏大叙事，然而盯鞋摇滚内敛、关注自我，噪音里隐藏着对流行旋律的追求。盯鞋的气质被ybs!继承，并坦白地写在自我介绍里：“…大概是混响加得有点太多的弱智流行歌”，尽显其低保真的 DIY 态度。
对于 ybs!，富力保或者琪琪音像而言，他们这样独立做音乐已经好几年，《第一集》的发行只不过是一个自然的结果，然而对于不少广州以外的年轻乐迷而言，这是一个新事物，轻快亲切，浪漫青春。
Atta Girl · 「上野公园」
2016 年
无聊制造
2016年是南方独立流行被乐迷广泛知晓的一年，除了 ybs! 的《第一集》，同年九月无聊制造也发行了他们最重要的一张唱片，来自 Atta Girl 的首张专辑《Everyone Loves You When You Were Still A Kid》，这首歌「上野公园」收录其中。
乐队名字取自英国乐队 Heavenly 的歌 “Atta Girl”，由 Sarah 唱片发行。从英国 C86 独立流行场景中走出来的 Sarah 唱片成为了影响中国独立音乐最大的厂牌之一，无聊制造的第一张发行是和富力保在 2015 年联合出品的致敬Sarah唱片的合辑《Our Secret World》，而生煎唱片创始人之一的 Nick 也深受 Sarah 唱片的美学影响。南方独立流行的平面设计里有两大派系：一是手绘风格漫画，二是静谧风格摄影，前者自然是从日本传入，而后者则受 Sarah 影响颇多，Atta Girl 专辑封面便是例子。有趣的是，「上野公园」这首歌的名字却又来自日本。
这张专辑“颇为意外地”入选了当年阿比鹿最佳摇滚专辑候选，与它一同角逐的包括草东没有派对的《丑奴儿》、假假条的《时代在召唤》以及卧轨的火车的《余波》等等。
卧轨的火车 · 「火海」
2016 年
赤瞳音乐
或许我把卧轨的火车放在这里稍微有点不合适，尤其是现在的卧轨已经找到了新的风格。但至少在 2016 年我第一次听到这张专辑《余波》时，惊喜地以为发现了南方流行的佳作。从某种角度看，它的确是（Teen-Pop Rock）。以「火海」为例，其旋律年轻而丰富，灵气四现的词和曲结合得极好，情绪敏感细腻。
这张专辑是赤瞳音乐最早的发行之一，也是李平在义乌隔壁制作的第一张专辑，赤瞳驻于北京，而隔壁虽在江浙，但以其为中心的实验、迷幻音乐场景又与偏流行的南方独立音乐格格不入，反正从种种表面联系，看不清卧轨的音乐源头，极为独特。原以为卧轨的火车会沿着诗意表达和怡人旋律的扎实摇滚路线往前开，步入主流与台式流行摇滚抗衡，但他们在乐队人气正盛之时，毅然脱轨流行，选择了更为艺术化的道路，虽然遗憾，却也挺期待。这让《余波》成为了更特殊的存在。
枕头人 · 「我和你」
2017 年
独立发行
在 2017 年，豆瓣阿比鹿音乐奖敏锐地嗅到了南方气息，专门开辟一个板块展示“独立流行”，那年入围的候选专辑里有一张“粗糙”的 EP，来自枕头人，《小女孩说》。枕头人成立于杭州，曾为 ybs! 一六年巡演担任杭州站的嘉宾，在一七年儿童节发行首张作品后“自杀式”解散。
忘了是通过琪琪音像还是无聊制造的微博知道的这张独立录制并发行专辑，它封面是一张撑着透明雨伞的女孩照片，绿植、水雾、碧影，瞬间便闻到了属于南方的潮湿气，特别喜欢这张低保真专辑浓厚噪音下的悦耳旋律和人声，尤其是在下雨的时候。虽然如今枕头人解散了，却让我记住了养鸡（主唱）。
EP 形式也是这波年轻南方乐队跟传统国摇在音乐态度上的一种区别，不执拗于全长专辑的形式。这背后的原因可能有多种，比如歌不够或者钱不够什么的，但这几年通过灵活轻巧的 EP 我们认识了更多有潜力的乐队，除了 ybs!，还比如缺省或者尺口 MP。
The 尺口 MP · 「碳酸女孩」
2017 年
琪琪音像
南方独立流行还有一个特点是遍地开花，虽然乐队密度不高，但参与的分布却非常广泛。除了一直都比较活跃的武汉、广州、杭州以及上海，如今涌现出乐队的还有以前的盲区，无聊制造所在的深圳，小动物唱片所在的长沙，The White Tulipus 以及后来的热键被杀手所在的厦门。当然，还包括 The 尺口 MP 的福州。
这首「碳酸女孩」收录于尺口在 2017 年发行的乐队首张作品 EP 专辑《愛》，厂牌琪琪音像，力压 Deca Joins, Chinese Football, 雀斑等等乐队，获得阿比鹿“年度独立流行唱片”，中式冲浪摇滚（Chi-Surf Rock），浪漫而休闲，令人惊喜。
不了解的乐迷会问，《愛》可以在哪儿听？一，买实体；二，琪琪音像的 bandcamp。在琪琪音像最早吸引大家注意的那段时间，他们做了艰苦地努力，给乐迷介绍、科普，希望大家能理解独立厂牌的坚持，能为音乐付费，但结果却让人乐观不起来。
动物园钉子户 · 「24FPSummer」
2018 年
生煎唱片 X 琪琪音像
动物园钉子户来自徐州，长江以北，地理意义而言并不属于“南方”，但却是南方独立流行最出色的代表之一。这首「24FPSummer」收录于 2018 年发行的同名专辑《动物园钉子户》，这张唱片由生煎唱片和琪琪音像联合发行，虽然联手或许仅因缘分，但仿佛也在暗示什么。
「24FPSummer」的主题“夏天”，是南方独立流行最常见的意象之一，这些意象里的“夏天”不属于炎热和汗水，而是雨、湖、海，是清凉的水，是短裤、衬衣、渔夫帽，是青春的少男少女。除此，这张专辑里还有着许多当代城市青年生活的蛛丝马迹：“过曝的底片”，“我的猫和我”，“便利店…汽水”等等，着眼于生活的细微，年轻的流行乐（与日本文化有关的痕迹就各位自寻了吧）。从音乐上讲，这张专辑融合了盯鞋和都市流行（City Pop），也与南方独立流行的发展一脉相承。
乐队能在自家阁楼上把作品录制出此番模样，实属不易，也颇见功力。而今年硬件条件更充分的乐队交出饱满的「隧道口虫鸣夜」，则向着流行更进一步。
晕盖 · 「苍南夜语」
2018 年
赤瞳音乐
晕盖和卧轨的火车一样，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这首封面为海浪的歌「苍南夜语」也是如此。它是 2018 年四月由赤瞳音乐发行的一首单曲，原以为会是晕盖新专辑的先行单曲（的确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但至今没有等来。在一五年发行的 EP 里唱英文的 pz，突发奇想地以不标准的家乡话唱起这首歌，效果却出乎意料得好。
对于大多数生活于城市的当代年轻人，家乡与自己的距离感极其明显，居住的城市却依然陌生而疏离，普通话在努力发音标准的同时连带着家乡方言也说不好了（比如我自己）。虽然「苍南夜语」的主题与此无关，但由“苍南”一词和闽南语所引发的感怀，却和乡土、和城市挂在一起，也成为南方独立音乐的另一种可能：城市生活的刻画。
浪味仙贝 · 「爱的招待」
2019 年
野生唱片
好了，最后一首歌又回到了武汉，来自浪味仙贝今年的新单曲「爱的招待」，厂牌野生唱片。这首歌除开浪漫流行的音乐风格、日语采样、漫画设计等等“南方”特质外，还有一个：女性参与。个人感受，如今南方涌现的女乐手，在数量、密度和参与度上比起以往更强，我觉得这是一个大的趋势，也谈不上专属于这南方。浪味仙贝由吉他手/主唱冯晗发起，影响她做音乐的是来自台湾的林斑斑。
也是偶然，或许必然，这场星星点点在南方涌现的独立流行风潮与台湾乐队“入侵”大陆重叠在一起，由草东没有派对发起，而后由 Deca Joins, 落日飞车、告五人等等偏流行的乐队助推，把传统国摇注重思想内涵、艺术价值的态度给稀释了。年轻人把摇滚乐的目光更多地放到生活和流行音乐本身，放下历史和社会包袱，追求愉悦与轻松，也是一件益事吧。
其实还有一点挺有趣的：浪味仙贝、桃子假象、波卡利甜以及陈振超的 Cheesemind 和 Kirin Trio，还有生煎唱片，名字都与饮食相关，包括琪琪音像的标志也是一个汽水瓶盖，很多很多。从这些与食物相关的小痕迹也能看得出，这些乐队更加生活化。
· 尾声
说到这里，各位对于我所描述的“南方”应该有了一些感性的理解，我并不想给什么风格下定义，我也并非想给以上的年轻音乐人们贴什么标签，很明显他们都在飞速地进步、变幻中，任何外加的标签都是一种桎梏。
通过这零碎的不完全的介绍，只不过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并理解国摇在这几年间的新变化。我们需要向前看，因为摇滚乐永远都有年轻的一面。
——— 2019 年于北京健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