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堃的再次出走
（一）关于中年的出走选择
在低苦艾大乐队结束「我爱你」特别专场的上半年全国巡演后，刘堃回到成都。他刚从北京搬过来约莫两个月，新迁的乐队工作室仍有要装修的地方，许多东西也未收拾妥当，一些设备还在路上。刘堃准备趁着巡演完的间隙，好好地把工作室打理出来，等到七月中旬乐队便可以在这里展开后续的排练和录音。
刘堃住的地方在少城，成都老城区的西边。比起朋友们更愿意选择的繁华现代的高新区，他认为老城区才最代表成都，也更能感受这座城市的气质。的确，名字从战国延续至今的“少城”，是成都最有历史的街区之一，附近的人民公园、宽窄巷子以及天府广场，均是城市的文化地标。而不远处的明堂创意工作区里的 NU Space 更是本地乐迷和音乐人最常去的 Livehouse。少城里还有的远近闻名的美食地标，奎星楼街。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少城之于成都或许就像鼓楼之于北京。
工作室设立在位于太平寺附近的梵木 Flying 国际文创公园内，采访那天正好限号，刘堃打车过来大概需要二三十分钟。低苦艾在园区内的邻居有几位是乐迷耳熟能详的音乐人和机构，比如莫西子诗、秘密行动以及草台回声，音乐的氛围格外浓厚。
这也是成都近年加大对音乐产业的扶持力度后的一个缩影。包括刚提到的明堂创意工作区，或者因为赵雷的《成都》而走红的小酒馆所在的院子文化创意园，这些快速发展当中的音乐场景是吸引低苦艾来成都定居的因素之一。“你能在成都感觉到一种推动力，你也能马上在这里找到专业的、和自己同频段的人，工作就可以迅速地展开。而且这边的生活，不论是工作还是平时的朋友，整个都很合拍。”刘堃说到。
“我每年要去好多城市演出，从二十来岁做到现在，中国的城市我差不多走遍了，为什么最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选择换一个城市生活？”刘堃谈及自己选择成都的原因，“我自己本身对成都非常有好感，这里工作和生活很便利。再加上成都的年轻人非常有耐心，当然其它年龄段的人也是，可能年轻人尤为显著。这座城市对新加入的人也比较友善，这种耐心和包容会给你非常大的创作空间。”
成都以慢节奏生活而闻名，刘堃对此也表示认同。这种来自生活节奏和盆地气候的慢的状态，很适合创作者，可以帮助他们关注自己，关注到想要表达的东西。和很多音乐人会选择去的云南大理很不一样的一点，刘堃觉得成都的慢是种表面，它其实暗流涌动。“又挺快的，这种快会督促你，不要在舒适圈待太久。”他说，“比如大理就太 chill out 了，不太有助于我们开展工作。”
低苦艾并不是第一次选择从一个城市出走。2017 年，乐队还住在兰州的时候，因为工作需要，他们在北京有了一处办公的地方，但这样就得在两座城市频繁往返。那时乐队的生活和排练在同一种模式里保持得太久而开始产生疲态，渐渐陷入一种将错就错的感觉里。乐队讨论后，决定改变环境，离开兰州去往北京。
“在哪里进行创作和生活对我们来说是挺重要的，”刘堃认为创作者受到环境的影响会很大，“因为我们都是感性的人，容易被身边的人、生活环境或者说一个城市的气质改变，这种改变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坏。”
“所以人家说，你们如今在中年的时候再次选择出走，离开之前生活的城市，需要很大的勇气。我觉得这和我们做大乐队一样，也是在寻求一种改变。”
（二）大乐队让低苦艾的河水再次流淌
也差不多是那段时间，刘堃开始在脑海里酝酿做大乐队的想法。
成立于 2003 年的低苦艾，去年年底发行了他们的第七张全长录音室专辑《驰名商标》。像这样成军近二十年、保持平均每两年一张的专辑发行速度至今的乐队，在国内应数不出一只手的名字。对于刘堃来说，与吃饭、睡觉一样，音乐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尽管如此，他仍然需要面对创作的瓶颈。
“就像是一家人或者一对情侣，生活在一起五年、十年，也一样。很多的创造力，你对生活的好奇和惊奇会降低，甚至最后变得没有。”刘堃用现实的比喻来描述音乐创作新奇感的消退，“我们乐队的大家彼此之间太熟悉了，每年在一块排练的时间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有的时候就会失去活力，好多作品开始显得疲软。”
他们尝试过各种调整状态的方式，比如调整自己的心态，调整排练室，调整乐队的设备，然而最终没能取得很好的效果。商业管理邻域有一个词叫做“鲇鱼效应”，来自挪威渔民通过鲇鱼来让沙丁鱼群保持鲜活的日常工作经验，引申为团队里引入新的成员可以更好地激发大家的活力。而这成为刘堃寻求改变的方法之一。“这时候要用另外一种方式去突破它，比如让第三个人进来，你会突然感受到新的创作上的刺激，”他说，“就是大乐队。”
大乐队的策划大概从 2018 年开始，期间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乐手，或者时机不恰当，例如去年年初的疫情，便一直没能成型。直到去年年底，刘堃感觉是时候及时去做了。
第一个受邀加入的是乐队的老朋友文烽。文烽是一位杰出的鼓手、打击乐演奏家，他与低苦艾乐队认识多年，后者每年有一些重要的演出，经常请他担任嘉宾乐手。刘堃着手筹备大乐队的时候，正在与文烽讨论自己个人的音乐计划，尝试一些新的音乐创作方向，便顺理成章地邀请他来担任大乐队的音乐总监和鼓手。
班多钮手风琴和键盘手郭歌，是刘堃家里的一个亲戚，一位优秀的演奏家，她此前一直在国外学音乐。也恰好听说她回国，刘堃便邀请到她加入。两位管乐小号周磊和萨克斯武朋，两位和声闫冬玉子和申晟姝，是由朋友介绍，他们不断地筛选后，觉得很合适。而吉他手郭扬和打击乐手孙志方，都是乐队认识很久的朋友，当有这个成熟的时机和合适的角色，刘堃便想到应该邀请他们加入。最终，算上低苦艾原本的成员，吉他手周旭东、贝斯席斌和主唱刘堃，大乐队的人数扩充至十一人。
“（大乐队）组建之后，我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轻松。”刘堃聊到这里，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因为当你始终走不出某个状态的时候，会非常的紧张、焦虑，对吧？大乐队让我走出来了，就像是把小河里的石头给搬开，让堵塞的河水流淌起来，生理和精神上都感觉到通畅。当有这些更年轻的或者更优秀的音乐家的加入，大家一起排练、互相了解、彼此学习、融入，整个过程是最有趣的，非常开心。好多的想法也在这个过程当中产生了。”
（三）「我爱你」
当有新的乐器和成员加入，低苦艾现场作品最大的改变自然体现在编曲上，你最直观的感受会是器乐段落明显变多了，歌曲变长了，但却并不让人觉得有重复感。改编的方向来自于刘堃之前和观众交流时意识到的一个问题。“看过我们现场演出的大部分观众会觉得低苦艾的音乐原来不是他们在网上、唱片里听到的那样，”刘堃说，“他们觉得现场更动人，更有内容。所以我那时候意识到，应该从一个新的角度把这些歌重新做一下。”
巡演的现场曲目共达十九首，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框架，用刘堃的话形容，它的情绪和节奏是一幅心电图的波形。对于现在的很多年轻乐队而言，这是一种超常规的曲目量。整场演完要超过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当被问到怎么想要演这么多的作品时，刘堃脱口而出的是：“机会难得！”
接着他就笑了，说：“其实也不是。我们乐队一直以来的巡演曲目就在二十首左右，我觉得如果再少，作为乐队现场表达是不完整的。一个优秀的专场，只有当曲目量够了，歌曲设计得合理了，才能诠释你这个乐队的状态。大家才能感受到你的音乐立场、态度，感受到现场作品的故事和延展性。”
大乐队的“大”，同样体现在幕后团队的人数上。此次除乐队十一人外，还有九位幕后人员。其实舞台上呈现的每一首歌，除音乐本身之外，有很多的内容被精心设计过，大屏幕背景里的影像、现场随气氛变化的灯光、舞台布置以及乐手在台上的服装等等。刘堃在以一场高质量的严谨的音乐会标准来要求本次巡演的现场呈现。“舞美、服装、道具这些都是你表演场景元素的一部分，”刘堃解释说，“只有当你做好每一个细节，把所有的内容全部融合在一起，它才能给你的音乐加分。”
大乐队巡演的主题为「我爱你」，看上去似乎是出自新专辑的同名曲，其实不尽然。去年的疫情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打断了所有人的计划，带来的是对未知生活的焦虑和恐慌。“我们该如何与之相处，如何重新构建内心世界的秩序？”刘堃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一个字就是“爱”。这是一种抽象的宏大的情绪，却通过“我”和“你”落脚于具体而微的生活。
对于来到现场的乐迷也是如此。关于巡演现场和“爱”有关的一切，刘堃印象最深刻的故事之一发生在北京。大乐队的现场有一个环节是要求观众上台来一起唱，那天上来的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是一位低苦艾的老乐迷，早在 2013 年就看过乐队的现场。而女生是他的新娘，他俩中午刚结婚，当天晚上就带她来看这次「我爱你」的专场。“那个时刻你会觉得非常的温情和快乐，”刘堃回忆到，“因为你自己的歌曲要传达的立意，让很多人真的感受到了。”
（四）五月兰州清晨的诵经声与槐花香
在这一次的采访里，刘堃谈到最多的一个词或许是“改变”。你可以感觉到，他作为一个创作者对于新的表达方式的迫切追求。
把工作室从北京迁往成都，把乐队从四人扩充至十一人，现实世界的改变迅速且明显。而刘堃近年在低苦艾的作品中内容表达的转变则是连贯并持续的，渐渐地由外而转向内，或者说由更诗意更严肃的表达转向了更直白而朴实的表达。就像是这次巡演主题的选定，仍然是“我”和“你”的故事，但却从十多年前微妙婉转的“我们不由自主地亲吻对方”，变成更直接有力的“我爱你”。
“这是我有意为之，以前的作品可能有些沉重，承载的责任更多一些，会讨论一些更大的话题。”刘堃说起这种转变，很坦诚也没有犹豫。在他看来，创作和表达是自身实实在在的生活状态的体现。而他形容自己目前的从身体到心理的状态是两个字——松弛，他希望能通过音乐把这种轻松传递出来。“歌词也一样，表达是一种拥抱式的态度。”刘堃举例说，“你从《驰名商标》可以听出来，歌词没有那么多的隐喻，是一种直接的轻松感。因为生活在发生变化，表达和创作我也希望有新鲜的感觉。”
“我们那时候在兰州的生活还是挺简单的，也不怎么混圈子，每周四到五天的排练，平时也做一些演出。只是那时可能我们个人的生活状态没有打开，音乐的表达和心态都有些谨慎，或者说是有一点紧张和拧巴。”刘堃谈起乐队在这十年间的心态变化，“但我现在的状态就是平静，工作上没有特别让我焦虑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让我觉得骄傲或者自豪的事情。这种平静我还挺享受的，让我觉得非常的自我。”
有些音乐人会烦恼自己没有热门的金曲，也有些音乐人会烦恼自己有热门的金曲。提及低苦艾，必定会说到「兰州兰州」。对于渴求音乐改变的刘堃，这种由代表作而带来的固有印象曾经是一种烦恼，或许现在也是。之前他曾想过各种办法去改变乐迷对低苦艾的“兰州”印迹，这首歌也曾被改编成各种风格，电子、弹唱民谣、和说唱歌手合作，以及这次的大乐队版本。但他后来渐渐地也释怀了：“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去改变呢？”
并且在最新一期的 Vlog 里，刘堃说起这次大乐队巡演最喜欢的歌曲，他选择的是新版的「兰州兰州」。如今这个版本新增了一段引子，来自吉他手郭扬的人声，是在模仿清晨在兰州街道能听到的遥远的诵经的声音，加上大屏幕上的影像是一张兰州市的地图，会让所有人瞬间进入那座西北城市的日常场景当中。
“开头的整个的营造的氛围，能让我真正静下心来去思考我跟兰州的关系，”在视频里讲到的时候，刘堃有些动情，“我会想到某一个清晨，在兰州的非常具体的哪一个街道，跟谁一起走。那种五月份的空气里能闻见槐树味道的感觉。”
“这种特别奇特的感受，只有音乐能给你。”
—— 2021 年于北京亚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