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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来信

从我关注国内独立音乐起,南方独立厂牌便始终是个很有趣的存在。广州的琪琪音像、深圳的无聊制造、上海的生煎唱片以及武汉的野生唱片等等微型厂牌,和北京的厂牌比起来体量虽小,但却有着各自独特而优雅的审美,更轻松、更自我。无论是他们音乐本身的气质,还是海报、封面设计,甚至是音乐人的衣着打扮,往往透露着“南方”特有的浪漫与温柔,让人着迷。我一直很想找机会跟这些厂牌的人聊一聊,看看他们的生活与创作状态,但南方和北方的距离对在北京的我而言,实在太远。

我认识本次访谈的受访者Nick要归功于曹若嘉。她原本打算让我帮她完成一篇对生煎唱片的微信采访,放在《普通乐迷》杂志里,便把Nick的联系方式推送给了我。她没着急要,我正好也不着急采,想着或许等Nick哪天来北京可以当面聊天,最后等来的却是Nick从生煎的离职。Nick 离开生煎之后,成立了一个新厂牌信唱片(Letter Records),并陆续发行了 Peking Picnic 和二向箔两支乐队的作品。

八月我放假两周,和佳欣敲定包邮区旅行计划之后,便跟 Nick 约说到上海的时候去找他,他很热情地答应了。在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去见 Nick,他安排的地点很方便我采访完去赶高铁。那是他朋友的家,一间很有历史气息的阁楼上。房间里放着许多的书和画,我用来垫高录音笔的是一本关于中国神话的专著。那天是台风“利奇马”登陆前夕,窗外的梧桐在无定向的风里左右摇摆,呼呼的风声和沙沙的梧桐叶声都被收进了录音中。

“呲”一声啤酒拉环开启,我抛出第一个问题。


艾舒: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流行音乐呢?

Nick:初中的时候听电台吧,其实再小一点也有看电视。但如果说独立音乐,应该是我初中,有一年在电台听了史密斯,好像是 FM101.7。当时(独立音乐)资料蛮难找的,会去有电脑的朋友家上网找。那时候是 CD 和 MP3 的时代,我刚刚有 MP3。一些 CD 可能对我们来说比较难找,买不到,我就下载了很多专辑在 MP3 上听。这就是我最早接触独立音乐。

高中我有了电脑,2007 年,那时候 Youtube 都还可以用,电驴什么的也可以,这些是我最早接触音乐的途径。那时候找到一个音乐流派就往开了去延伸探索。可能大家都是这样吧?

艾舒:那时你有朋友会听这些音乐吗?

Nick:没有。我出生在上海最南边很小的一个镇上。那个地方没有什么玩音乐的,或者听这类型音乐的人。要等我读了高中,去 Livehouse 看演出才认识朋友。第一次去大概是零八零九年的时候。那时候上海的 Livehouse 有育音堂、红坊什么的,有些都不在了,只有育音堂还在。

艾舒:那时候去 Livehouse 的人和现在比呢?

Nick:现在的人多很多,过去一个小团演出可能 30-50 人吧,如果放现在,在周末都是满场的。

艾舒:你后来有做乐队吗?

Nick:我现在是 The Cheers Cheers 的客座吉他手,我之前玩过一个乐队叫 Soft。去年我们鼓手去国外留学了,正好那时候我也做厂牌,可能有点分身乏术,有点搁置。可能等他回来会继续玩。

艾舒:做厂牌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Nick:做厂牌是 2017 年。当时 The White Tulips 的陈振超和 City Flanker 的王客观一起策划主办了 Express 系列演出,我们Soft跟着去了厦门和广州。许多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包括乐队的贝斯手、生煎的各位,都是在那时认识的。那也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琪琪音像整个厂牌的人,看到了他们的行动力,还有那种真诚的感觉。我们觉得江浙沪这边没有人在做,而这边也需要有一个这样的组织,可以让大家有更好的途径发行唱片和演出。

现在你看到乐队的巡演都很轻松,但那个时候中国的独立乐队刚开始,大家想去外地演出都是很困难的事情,非常难。当时办 Express 还不太在意成本,我们自己花钱算是出去玩一下,就当旅游。我们成立厂牌,也是想希望通过我们,可以在上海这边办演出,可以吸引更多的乐队从自己的城市走出来。

我们也想去帮助一些年轻乐队的做发行。我们做乐队的时候其实遇到过很多挫折,或者说很多麻烦。那如果你是在一个比较小的城市做乐队,不知道怎么样学习录音,或者学习很多其它的东西,可能乐队到一定程度就没有办法上去,后来慢慢地就解散了。可能这些乐队会很有想象力,或者很有才气,就很可惜。

我觉得那时候,这样的资源都在北京。当时只有像兵马司的乐队、摩登天空的乐队才有能力巡演,它可以拿到一些比较好的资源,才有机会去外地演出。我们没有运气这么好,就想自己试试看,自己做。

艾舒:这样很好啊,我觉得是需要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情。在我看来,你刚才提到的琪琪音像应该是中国独立音乐里非常重要的厂牌之一,你们也是受琪琪的影响做了自己的厂牌。

Nick:对,它应该是中国微型厂牌中最重要的一支,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在商业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功,只是因为小吉一直在用自己亲身行动告诉大家,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你有这样的热爱,只要你愿意投身其中,就也一定能够像他那样为身边的音乐场景出一份力。

艾舒:这其实是独立音乐最核心的一个理念。

Nick:是的,当时我们去广州演出,看到小吉他们这么有活力,这么真诚,就觉得我们也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艾舒:从你高中到做厂牌这之间还是有挺长的一段时间,这期间你有经历过什么有趣的和音乐相关的事吗?

Nick:没什么太有趣的事吧,可能现在回头看都是稀松平常了。不过大学临毕业跟身边的好友一起组了乐队。那时候我们玩的自赏音乐还没有很多人了解,除了我们,还有 City Flanker 和 The White Tulips。

艾舒:现在离那时也没有几年吧?

Nick:离现在三年。

艾舒:感觉独立音乐在这三年间已经发生了蛮大的变化。现在各种事情都比较清晰,比如运作模式、巡演方法。

Nick:现在往商业化发展的方向是好是坏,不太好说。我从来不认为商业是件不好的事情,只是现在的商业化太具有侵略性。我觉得有点太操之过急,我不喜欢那么具有侵略性的事情。虽然作为一个乐手,我也希望通过音乐以及演出拿到报酬,也确实该这样。但同样的,我为媒体热衷捧红一个个金曲热单觉得有些失落。可能现在很少再有人听完一整张专辑,很少有人愿意去发现 B Side 里可能藏匿的音乐人小心思。以前会在豆瓣或者微博上碰到一些有趣的人,他们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但现在就很少看到有歌迷去深耕、去了解独立音乐。也可能因为现在的音乐比较快消吧。

我更希望的状态是,先有一小部分人“翩翩起舞”,以自身的行动告诉大家独立音乐是怎么样,以及你应该用什么样子方式去认识音乐。与我个人而言,了解独立音乐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从中我认识了不同年代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他们的生活环境、所见所闻,包括一些乐队的故事或者一些经历,我觉得这些事情组合在一起才是我喜欢的音乐的全部。

艾舒:是的,独立音乐不仅仅是音乐,还是包括很多文化内涵在里边,比如厂牌的设计风格,或者说这些乐队们自己的想法观点也都是很重要的。

Nick:但是商业太急于求成,大家就疯狂地想卖票,结果不是让一个音乐观众去认真听音乐,或者说让他爱上这个事情,而是督促他赶紧去买票,我觉得这个蛮可悲的。这不是独立音乐的初衷。我觉得独立音乐是应该让你听到音乐的时候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有你自己对事情的认知,而不应该有人来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但商业就很急于求成地灌输你,“这就是独立音乐,它很酷,你应该赶紧买票”。可能它也不是一件错的事情,但现在操之过急了。

艾舒:独立音乐的概念可能近几年才真正被大家熟悉,或许很多从业者还没来得及去了解,营销和运营思路还是老的那一套。

我们再把话题说回到 Express 系列演出。我一直觉得你们的这系列演出很有趣,从海报设计上就能让人感受到它与以往的演出不一样。对我来说,它有一种属于“南方”的感觉,不知道你怎么看?这系列演出开始于什么时候?

Nick:可能因为当时我们大家都很生活化。大家刚走出校园、比较迷失,然后可能玩的音乐更盯鞋,也更私人化一点,就没有北方那么拘谨。Express 最早的一场演出是二零一六年一月在杭州 LINEOUT,是如今 Loopy 的前身。

艾舒:那当时你们选择盯鞋是为什么呢?如今南方的许多乐队风格里都有盯鞋元素,我也很好奇它的成因。

Nick:可能跟南方人生活的习惯有关,我们不像北方那么硬,不像那么他们那么轴,我们可能更在乎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感,更接近盯鞋的内核。

艾舒:会不会有可能是后来的乐迷为了归纳而给你们贴的标签?

Nick:也没有,我们确实玩的是盯鞋。因为当时喜欢很多国外的盯鞋乐队,对他们经历,以及身处的环境和年代,感到很有兴趣,对他们做的音乐的内容也相当认同。而且很多盯鞋乐队总是转瞬即逝,在网络上也查不到很多资料。他们的性格比较内敛,不喜欢经常在媒体前抛头露面。这都让当时我为之着迷吧。

艾舒:生煎发行的第一张唱片是缺省的《加州星云》,当时为什么选择了他们呢?我记得他们是先在网上发了这张 EP,对吧?

Nick:对,我们也是先听到了专辑。跟我当时状态有关,听到歌的时候确实有些感触。那是冬天快要结束,天气很压抑,听到“鸽哨”的瞬间就感觉好像有束光照进来。那会儿正好决定要做厂牌,我们就主动去联系他们。没想到做完收到挺多好评。

艾舒:现在去看的话,那张专辑其实还蛮有代表性。你们做发行的大致过程可以介绍一下吗?

Nick:其实每个乐队都不太一样。可能有些乐队本来就录好了的,我们正好认识,就帮忙出版。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对生煎比较早期乐队的一些感觉,比如 Goodbye Honey Boy。

我是在朋友圈看到一个十秒钟视频,就确定了,这件事情我觉得还蛮戏剧化。我听他们一首歌的十秒钟,就着迷了,然后去找这个乐队。当时他们还没有发行什么东西,他们听我说了之后,也完全不吝啬地发母带给我。我仔细听了,真的很不错,这也是我在生煎生涯里最沉迷的一张唱片。我觉得他们三个人都很有才气,很少有乐队像他们一样,每个人正好都在属于自己的合适位置上。

艾舒:你觉得上海独立音乐氛围是什么样?

Nick:上海没有太大的音乐场景。我觉得是因为南方人特有的疏离吧,大家都是在做自己的事情,而且做的事情又不太一样,很难归于一个场景。

我觉得南方最大的感觉就是疏离。包括我现在做的厂牌,很大一部分的内容里面都有很强的疏离感。它好像有时候跟你很亲近,但是它其实跟你保有一定的距离。比如很多歌词没有那么直接地表达它的意思,可能需要你带着一些想象。这也是我做音乐一直追求的吧,不喜欢很多写得很白话的东西。

艾舒:那还是挺有趣的。我也问过好几个人,关于南方比如南京、上海的音乐场景,他们也都觉得场景不是很好。但其实就我一个外人来看,这几年南方乐队很多,而且给我感觉会比很多北方的乐队更有活力。这些乐队和南方的场景应该或多或少有点关系吧?

Nick: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在场景里面。我举个例吧,我觉得卧轨的火车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场景里。可能我们,以 Express 为中心的几个乐队可能会有个所谓的小场景,但我也不确定它算不算,因为我们几个乐队确实相隔很远。而在江浙沪,其实大家并没有真正走得很近,尽管见面的时候都会一起喝酒,如果到对方城市,大家会有一些交流而已。就像是生活中朋友,可以聊聊天喝喝酒,谈谈最近发生的事情,但没有像北京那样形成一个很大的文化圈子。

艾舒:我觉得如果本地有一个场景,可能会帮助更多的乐队,会鼓励他们去演出,比如说在上海有像 School 这么一个场景在的话,就会有更多的乐队愿意表达自己,会帮助乐队发展。

Nick:我觉得在南方是相反的,很多乐队不喜欢演出,他们可能更喜欢单纯地做一个乐队,不向往跟其他人很亲近。简单地说,北方更“摇滚乐”一点,我也蛮欣赏的,真的很 Rock ‘n’ Roll 的感觉。在北京可能大家觉得这是很正式很仪式感的事情,而我们可能拘泥一些细小的东西,都把做音乐、一起写歌当成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北京的乐队很多现场很摇滚,但是你回家听专辑不一定会有什么感觉,而南方的乐队更经常会觉得自己的歌在某些场景下听着有感觉就行,就比如有些歌他就是希望你可以在睡前听。

艾舒:聊聊你现在的厂牌吧?信唱片是你一个人在做吗?可以大概介绍一下?

Nick:还有波卡利甜的吉他手爵儿。他在广州,他负责一些视觉上的东西。我们现在出了两张唱片,一张 Peking Picnic 的《Shallow Hills》,他们现在在伦敦;还有一张是二向箔的 EP 《:-D Foil》。然后厂牌的乐队还有波卡利甜,以及波卡利甜主唱 siyu 的个人计划,我们的下一个出版物会是她的一张 EP。还有我自己玩的一个新乐队,叫 Homeless,然后可能今年会有一张唱片吧。

艾舒:你对这个新的厂牌有什么期待吗?未来会想把它做成什么样呢?

Nick:只是希望真正喜欢这些东西的一小部分人能能在这里翩翩起舞,就很好。不想做太具有侵略性的事情,比如铺天盖地撒广告,占领你的朋友圈。

艾舒:但一个厂牌做大了,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的?比如 Rough Trade。

Nick:我知道,我自身不想成为那个样子,我行事更像 Sarah Records,对吧?就好比说一些音乐,它制作很完美,录得完美,混得很完美,但你会觉得它不过如此,很公式化。像很多南方乐队,他的制作没有那么精良,但是听得出他的真诚。我希望 Letter Records 也是,可能没有那么完美,完美到可以 cover 所有的事情,可以带给每个歌迷他所有想要的。我只希望,有一部分可以打动你。独立音乐永远是这个样子的,它不需要很精良完美,它就是有几个点能吸引你就好。我希望我的厂牌可以这个样子。

像我很喜欢之前肥脸他们在婚礼礼物(The Wedding Present)巡演的时候写的那句话,大概是说主唱 David 是一个你如果喜欢就会很痴迷的人,但如果你不喜欢,你完全不想了解他的世界,也不会感兴趣他的世界。我更希望是这样子,真正喜欢的人可以紧紧抱在一起。

艾舒:你们近期有演出计划吗?

Nick:会有一些演出。今年年底会有一场演出在上海,厂牌的乐队都会来。然后二向箔明年一月会有一个小的三城演出,在杭州、上海、北京。

艾舒:新厂牌对选取乐队的标准你觉得有变化吗?

Nick:我会永远忠于吉他摇滚,也还是会保留那种疏离的气质。怎么说呢,现在年轻人都很聪明,做音乐途径很宽,他可能会做电子,或者做别的什么。很多人会觉得音乐里加入电子、加入很多成分显得更新颖,但我还是更喜欢能跟吉他死磕的人。就是那种明知道吉他摇滚要做好很难,很难创新,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又能做出来好东西。或者说不用做出来多么高深,但足够打动人,这样子就够了。

好多乐手觉得吉他摇滚该玩的都玩过了,他就不去做了,我觉得其实是偷懒,我更喜欢固执的人,因为我自己就很固执。我也更欣赏简单直接地拿起吉他去写一些歌的人。拿吉他做乐队,而不是像一些乐队深思熟虑说我要怎么样,要到达一个什么地步,我才去玩这个。

艾舒:现在上海的乐手多吗?

Nick:相比北京应该少很多吧,上海生活节奏太快了。而且真正有才气的人,很少有看到。二向箔很有才气,很意外那张专辑现在豆瓣评分很好。

艾舒:你当时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Nick:我听到他们一首单曲,然后通过朋友认识的。他们非常酷,他们主唱叫原子,她包办了乐队大部分制作。她是我心目中想象的独立音乐的样子,完全不让任何人插手。有时候你给她提意见,她不会听的,就好像是说如果说你要改她的音乐得从她身上踏过去那种感觉。我有时候会因为这个事情烦恼,但是我内心会觉得他们很酷。

艾舒:跟 My Bloody Valentine 的 Kevin 一样。

Nick:对,Kevin Shields。我更喜欢这样的人,很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的音乐是什么。我觉得我们的厂牌也永远会以这样的一个形式跟乐队合作,我们会给他们建议,我们可以帮他们做一些事情,但他们想不想要,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
……


当我说到现在的媒体对独立音乐的关注不够时,Nick 说很早之前《通俗音乐》杂志曾请过他去写关于独立厂牌的采访,然而那一期却也正好是这本杂志的休刊号。这时窗外风力忽然猛得收紧,风声大作,树叶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我看着外面说:上次来江浙也恰好是在台风来临前一天逃走了,挺巧的。Nick 笑着说:我们在台风来的前一天做这个采访,挺酷的。

这次采访或许是受我旅行状态的影响,话题有些松散,我们天南海北地围绕着独立音乐闲聊了许多。虽然好些内容让我自己受益不少,但与这篇文章主题不符,我整理录音时,就把它们砍去了。并且有一些东西还 Nick 没来得及仔细展开,就被我浅浅带过了,如今只能下次再谈了。

——— 2019 年于北京健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