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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往事,Television 的爱恨情仇

译者按:

本文原刊于英国杂志 Uncut,是一篇由杂志记者 Damien Love 整理而来的口述回忆录,主角是 Television 的创始成员、吉他手 Richard Lloyd。原文章发表时间为 2012 年 3 月(这要留意,因为文中涉及一些与时间相关的细节,其基准应是 2012 年)。我曾经在 2016 年翻译过,但鉴于技术水平有限,这次推倒重译。

1973 年组建于纽约的 Television 是一支极具开创性的乐队。这不仅体现于他们独特的音乐风格,同样归功于他们对于纽约场景的贡献。例如,Lloyd 在本文里提及,七十年代初期,当 Television 尝试寻找演出机会时,发现几乎没有合适的场地,是他们尝试性地与 CBGB 展开合作,才将这家毫不起眼的廉价酒吧推上历史舞台。

CBGB 是什么?朋克发源之地。

除 Television 以外,包括 Ramones, Patti Smith Group, Blondie, Talking Heads 在内诸多对朋克与新浪潮具有根源性影响力的纽约乐队均从 CBGB 的舞台走出——要知道,Sex Pistols 成型的参考模板即是 Television 的创始成员 Richard Hell 的态度与 Ramones 的音乐。

Television 最具标志性的声音是两把吉他的交织,宛如深蓝夜空中交替上升、并在顶点处悄然绽放的烟火,优雅而绚丽。1978 年乐队解散之后,Tom Verlaine 单飞。对比其个人作品与乐队,或许会有更直观而明显的感受,某些瞬间我会有种错觉:Verlaine 像是失去伴侣的孤鹤。

今年 1 月,Tom Verlaine 在纽约去世,享年 73 岁。这应该是近年对我冲击最大的一则音乐人讣告,因为 Television 之于我,有格外特殊的意义。

2014 年,大学二年级上学期,我刚开始和佳欣约会。我们俩在校园里散步,依稀记得是在通往主楼的银杏大道上,我提到自己喜欢听摇滚乐。她蛮惊喜,说自己也是,并更进一步说明自己喜欢的子流派——朋克,见我惊讶的表情,她强调说:“这种朋克并不是那种朋克。”

可能是为了举例说明自己喜欢的是哪种朋克,她后来把自己的 iPod Classic 借给我听,并点名推荐两张专辑,其中一张便来自 Television。但不是 Marquee Moon,而是 1992 年他们重组之后发行的同名专辑。我连续几个晚上躺在宿舍的蚊帐里,把这张专辑反复听了许多遍。时至今日,当 “1880 or So” 的前奏吉他响起时,我还能瞬间回到成都的那个秋天。

不过扯远了,这篇文章是 Television 的创始成员、吉他手 Richard Lloyd 的口述回忆录。Lloyd 从亲历者的角度讲述了一些 Television 不为人知的细节,包括他对主唱、吉他手 Tom Verlaine 的犀利吐槽。我很喜欢他的描述里关于纽约生活的那一小部分,尤其当你知道(或者幻想过)那时的纽约像是乌托邦一样的场景。

因此,我希望将这篇文章译介给各位。当然,也推荐大家点击 “阅读原文”,跳转阅读英文原文。

—— 林艾舒

1.

1973 年秋天,我回到纽约,准备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那时我刚二十出头,但已经过够了居无定所的生活。Max’s Kansas City 是我经常去的一家夜总会,在那儿的后台我遇到一个叫做特里·奥克(Terry Ork)的人。特里在唐人街有一间十分宽敞的 loft 公寓,他说还有空房,我便搬了进去。

那段时间,我没日没夜地弹着自己的吉他,但不插音箱。在练习得足够好之前,我并不想让别人听到。特里日常的工作是经营一家叫做 Cinemabilia 的电影纪念品商店,位于十三街。他的助理是理查德·梅耶斯(Richard Meyers),这人整日丧着脸,他后来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理查德·赫尔(Richard Hell)。

特里有天跟我说:“我认识一个人和你一样。”

我纳闷:“什么和我一样?”

“老是每天自娱自乐地弹吉他,跟你一样。”

特里说的是理查德的好朋友——汤姆·米勒(Tom Miller),他更被人所熟知的名字是汤姆·魏尔伦(Tom Verlaine)。

那天汤姆要去 Reno Sweeney’s 俱乐部驻场面试,特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Reno’s 是一家百老汇演员们经常去的夜总会,比如丽莎·明尼里(Liza Minnelli)、变装皇后演员们、同性恋歌手们。虽然我对此并不感兴趣,但特里要去,我正好没有别的事情做,于是我们打了辆的士一同过去。没一会儿,理查德·赫尔也来了,我们三个人在那儿等着汤姆。

汤姆进门的时候提着一把吉他和一个芬达音箱,杵在那里,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仿佛连开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果要我在理查德和汤姆身上找共通之处的话,我唯一能描述的就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对世间万物的平等的蔑视。

理查德跑过去帮汤姆整理设备和衣服。“你看起来不大对。”理查德说。汤姆身上挂着的 T 恤像是 1932 年出厂的:老旧、泛黄、破损,近乎令人不适。理查德把手指伸进 T 恤肩膀位置的一个洞里,把它撕得更破,接着又这样把另外一个洞撕开,以至于你能看见汤姆的一个乳头晾在外面。我看着他俩,就像是人类学家在观测某种奇怪生物的独特社会行为。

终于,汤姆开始表演。共三首歌,第二首是 “Venus De Milo”。

也是在那段时间,特里晚上会去给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担任助理,他想模仿安迪资助 The Velvet Underground 一样,围绕我组建一支乐队。但当我听到汤姆演奏的 “Venus”——尽管只有节奏和弦部分,我就知道了。我侧过身贴着特里的耳朵大声说:“忘掉我的乐队吧。把我介绍给这家伙,你想要找的乐队就成了。”

2.

汤姆和理查德开始频繁过特里的公寓来。汤姆和我,我们的两把吉他搭档起来恰到好处。我之前学过经典摇滚乐的吉他,掌握了一些半音或者全音推弦技巧。我小时候有个朋友认识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吉米教过我朋友一些吉他演奏手法,后者把这些技巧又教给我,我也亲眼看着亨德里克斯演示过。

然而汤姆弹吉他的方式截然不同,他喜欢揉弦,就像是演奏小提琴:摆动手腕,但手指不动。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技巧,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西塔琴手。他推弦从来不推全音,只做小幅度颤音。但我们俩的风格完美互补,可以演奏出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的吉他样貌。

接下来是劝说赫尔来弹贝斯,但汤姆的尝试失败了。理查德说:“我不是音乐人,我做不到。”有次趁汤姆不在,我私下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和汤姆玩乐队就像是去医院,如果你没病,最好别去。”汤姆和理查德之前曾尝试过组建乐队。

我说:“但你长得帅啊,就像是猫王和某位电影明星的结合体。而且贝斯很容易学会。”我的恭维打动了他,于是乐队有了三个人。

汤姆和我讨论鼓手的人选。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朋友比利·菲卡(Billy Ficca)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摇滚乐鼓手。我们打电话叫比利来排练,三天之后,汤姆把我叫到一旁说:“我都快把我的头发挠秃了,真受不了,没想到比利是个玩爵士的。”

比利的鼓点乱飞,但这是一种褒义的形容。我跟汤姆说:“听我说,所有我们听说过的伟大的吉他手,比如吉米·佩吉(Jimmy Page)、杰夫·贝克(Jeff Beck)、亨德里克斯、汤申德(Pete Townshend)都有一位疯狂的鼓手。”

那是我们的蜜月期,尽管汤姆已经开始对理查德·赫尔感到不满——因为后者从来不练习。我们在特里的公寓里抓紧排练时间,着手筹备第一场演出。但实际的情况是,没有地方可以演出,一个都没有。

结果是我们自己掏钱租了一间剧院,位于第四十四街的 The Townhouse,有 88 个座位。赫尔设计了一份传单,我们四人集体上街,在城里四处张贴。我们还联系记者,邀请他们来观看排练,这样或许能为我们争取到一些短评。我们甚至在《村声》投过一则广告。

特里认识一些电影界人士,比如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电影《无因的反叛》的导演。起初,尼克(尼古拉斯的昵称)并没有兴趣过来,但特里承诺招待他一加仑(约 3.8 升)的葡萄酒,尼克便说:“没问题。”

尼古拉斯·雷戴着他的眼罩来了,坐在床上喝着红酒。而我们则进行着一场荒诞不羁的演出,各种东西被我们打翻在地,包括麦克风。于是我们躺在地上对着麦克风唱歌。当酒瓶见底的时候,尼古拉斯留下一句话:“我跟你讲,特里。这四个小兔崽子肚子里有点东西。”说完,他就昏睡过去。我们把他的这句话印在了传单上。

当那个夜晚到来的时候—— 1974 年三月二日,我们就像后来传闻中的 Sex Pistols 那样不会演奏,表现得一团糟。但我们十分惊讶地看到:88 个座位,几乎都被坐满了。

3.

在自办的剧院演出结束之后,我们再次讨论起哪里有演出机会,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汤姆那会儿住在下东区,每次走来唐人街排练都会经过包厘街。如今包厘街声名狼藉,但它并非有多危险,只是地上躺满醉汉,你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

忽然有天,汤姆进门的时候喊道:“我也许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在包厘街,是一家廉价酒吧。”

廉价酒馆?正合心意。在这种没有人愿意去表演的地方,我们才可以随心所欲。汤姆说,他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一位男士正在门口忙活,我俩赶忙返回去找他。这位店主名叫希里·克里斯托(Hilly Kristal),他正站在折梯上修缮雨棚,上面印着酒吧的名字:CBGB OMFUG,意为“乡村、蓝草、布鲁斯(Country Bluegrass Blues),以及其它让你吃得开心、听得舒心的音乐”。

我俩站在梯子下面,抬头问他:“你想要驻场乐队吗?”

我们在 CBGB 的第一场演出是三月的最后一个周日。周日往往是希里的酒吧生意最差的一天。为了让我们能够去演出,特里给希里承诺说,演出当天他的酒鬼朋友一定会把酒吧坐满。为此,希里一口气给我们四个周日的档期。

很快,听说这里有演出机会,其他乐队也闻风而来。希里根本不懂什么是摇滚乐,所以演出人选基本上是由我们摆布。特里承担起为酒吧开放档期提供预定的工作,没过多久,大家便知道这里是 Television 的地盘。

乐队需要试演才能获得机会,特里往往会征询我的意见。Talking Heads、Ramones 以及 Blondie 都是这样登上的 CBGB 舞台。我们既是主办,又上台演出,那段时间的感觉就像是一场持续三年半的新年夜摇滚聚会。每当我们获得灵感,CBGB 就是检验它的最好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那是一家不上台面的廉价酒吧。西装革履的人才不会来这里,恐怕也让常去 Max’s 的人嗤之以鼻。和这些“高端人士”比起来,我们就像是叫花子。然而,平凡与贫穷之中也有闪光之处,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做过。直到那时,搞摇滚的人依然想要过得光鲜亮丽,梦想有一天可以成为人上人。

我们没有。当你听到那些乐队告诉你他们什么也不在乎的时候,我敢跟你打赌,他们绝对在乎。可能只有我们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CBGB 渐渐名声在外。厂牌也对我们表露兴趣。1974 年末,来自小岛唱片(Island)的理查德·威廉姆斯(Richard Williams)邀请我们去录音室录制一份小样,不过他说:“我对录音室并不是特别熟悉,我能带个人协助我吗?他叫布莱恩·伊诺(Brian Eno)。”

伊诺把他的各种古怪点子抛给我们。“要不把音箱贴到天花板上?”“或者把歌词一句句剪断,然后撒出去打乱顺序?”我们一条都没有听。

我们录了六首歌。但赫尔只有一首作品被选中,另外的五首都来自汤姆,他对此感到十分沮丧。并且还有更令他头疼的事情——汤姆想要他走人。

事情初显端倪是在我们现场演出的时候,汤姆命令理查德“不要乱动”。他说这样会让他分心,而且他觉得理查德的动作看起来“矫揉造作”。以前在台上,我的站位在理查德和汤姆中间,就好比我是乔治,约翰和保罗各站一边。但从某天起,汤姆突然决定他要站中间。

这预示着 Television 第一阶段的结束。那时的我们找不准拍子、横冲直撞,把舞台搞得一团乱,但却有种激动人心的力量。仿佛是一个马戏团,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次车祸现场?也行,至少足够有趣。

只不过这快把汤姆逼疯了,他是音乐的完美主义者。如果没有一位扎实的贝斯手——尤其加上我们的疯狂鼓手比利,我们的音乐就没有根基,没有生长的基础。就在汤姆考虑开掉赫尔的时候,后者主动选择退出。我也差点跟着他一起退队了,因为在我看来,理查德带走了这支乐队的趣味。然而,汤姆从 Blondie 挖来了弗雷德·史密斯(Fred Smith)加入我们,也劝我说:“来吧,好歹试一试。”

排练仅仅十分钟之后,我便不得不承认:弗雷德成功地稳住了节拍,这意味着比利无论怎么玩花活,我们听起来也像模像样。忽然间,Television 找到了它的声音。

4.

接下来,就是等着签约。我们试过大西洋唱片(Atlantic),但他们的老总艾哈迈德·埃尔特康(Ahmet Ertegun)听完之后,说我们的音乐“来自外星”。与此同时,从 CBGB 出来的大家纷纷以最快的速度签下自己拿到的合同——只为一些蝇头小利。我们一直等到 1976 年夏天,才在厄勒克特拉唱片(Elektra)递过来的条款合理的合同上签字。

然后,我们着手为录制专辑做准备。汤姆和弗雷德负责寻找录音场地,最终选定的是艺人经纪菲尔·雷蒙(Phil Ramone)的私人录音室,位于第四十八街。那里很小,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控制室里拥有复古的电子管调音台,音量推子甚至是弧形设计,就像 The Beatles 曾经用过的那种。

我们也不需要制作人。在 1975 年,我们曾经做过一张独立发行的单曲 “Little Johnny Jewel”,因此知道什么声音是我们想要的。并且,所有将要收录于 Marquee Moon 里的歌,是我们在现场打磨、检验过数年的作品。我们准备得非常充足。特别是在经历过与伊诺的合作之后,汤姆拒绝任何人在音乐制作上的干涉。

但厄勒克特拉唱片的人不会允许我们自行制作,所以我们决定找一位符合条件的人选:这位工程师需要具备足够的录音技术,有成为制作人的意愿,却只是刚起步。安迪·琼斯(Andy Johns)成为我们的心选之人。他曾担任许多著名专辑的录音工程师,例如 The Rolling Stones 和 Led Zeppelin。他是格林·琼斯(Glyn Johns)的兄弟,所有格林制作过的专辑,都有安迪经手。

进棚的第一天定在 1976 年十一月。我们预定的是下午两点,但安迪迟迟未现身。直到四点半,他才不紧不慢地走进来,说:“我昨天来过一次,考察了这个地方,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开展工作!”他给我们挨个列举这间老旧的录音室所缺少的各类技术设备。我们尽力安抚他,最后他才不情不愿地说:“其实我昨天晚上有试着把鼓调好,找到一个合适的音色,你们听听呢?”

他为我们播放了昨晚录下来的鼓声。噢,我的老天爷啊,监听音箱里传出来的是气势磅礴的约翰·伯纳姆(John Bonham)式的鼓点。汤姆当场崩溃了:“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这种,你最好把鼓拆了。”

安迪也发飙了:“那你们找我干嘛?这是我标志性的音色!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安迪会时不时地嘟囔几句抱怨的话:“行吧,这就是所谓的纽约。你们想要听起来像 The Velvet Underground 一样糟,像 The Stooges 一样破,随便吧。”

但录音进展还算顺利。我其实一直有一些关于制作的想法,始终萦绕的一个念头是:怎么样可以让录音听起来像现场,但又不那么像现场?

我第一个想要尝试的是 “Venus” 的重复段落,为此我提出建议:“我想重复一下这段。”汤姆和安迪的第一反应是:“哈?”我解释说:“让我重新录一遍,这样就可以有立体声。”我有一种能力是,任何会弹的段落,我能几乎一模一样地再弹一遍,一遍又一遍。汤姆不喜欢这种演奏方式,他从来不会把一段独奏一模一样地表演第二遍。

他俩让我去试试,结果十分惊喜。“太棒了!”汤姆说,“这声音绝了,我们把每个段落都这样处理吧。”

再比如 “Elevation”,这首歌的独奏部分是我逐音逐节地演奏了两遍。我们原本的打算是租借一个旋转音箱以获得想要的音效,但租赁的人要价太高。所以安迪亲自上阵,在录音是时候站我跟前,举着一个麦克风像套索一样在空中甩。他差点把我鼻子打断,我弹吉他的姿势都后仰着。

安迪有时候令人忍俊不禁。他是正儿八经的“摇滚传人”,Television 不是。我们守时守规,我们严肃认真。

有一天,安迪直到下午六点都没有出现。结果发现是他前一天晚上找了两位应召女郎,后者跟他说玩点花的,把他用手铐锁在床上——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能猜到,两位女郎拿着安迪的钱包跟他吻别了。酒店的人动用了钢锯才将安迪解救。

另外一天,当我们走进录音室,发现安迪倒在控制室的制作人座位,不省人事却鼾声震天,手上握着一瓶只剩下四分之一的红酒,地上到处散落着更多的空瓶。我们先是盯着他看,然后才注意到录音机:“你看,所有的麦克风都设置好了,我们能把音量调小,偷偷溜进去录一首歌吗?”

于是我们录制了 “Prove It”,再回到控制室放出来听,感觉竟然挺不错。我们把音量调大又放了一遍,就这样一直提高音量,直到安迪一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他飞快地坐直身子,吓得够呛,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但音乐还在放着,他环顾我们一圈,假装正经地问:“这是我录的?”

我们回答:“当然,安迪,是你录的。”他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嗨,吓我一跳。”这就是安迪。

多说一句,那轨 “Prove It” 就是后来发行的专辑收录的版本。

我们在 1976 年末完成了专辑的录音与制作,1977 年 1 月 8 日 Marquee Moon 正式发行。在过去的 35 年间,这张专辑从未停止过再版,它已经成为摇滚乐场景里的一件固定呈列。

许多人对 Television 的第二张专辑 Adventure 表示失望,我也是其中之一。从声音的角度,Adventure 拥有比 Marquee Moon 更多的音色。但它远不及预期——我们录制之前根本没有排练准备过。那些收录于 Marquee Moon 的作品,是我们长久以来现场演出检验过的曲目。并且,实际上,我们那时已经有足够多的曲目可以录制一张新专辑,比如 “Kingdom Come”, “Double Exposure”, “Breakin’In My Heart” 等等。但汤姆呢?一如既往地不念旧情,拒绝录制这些旧作。在 Adventure 里,只有”Foxhole” 和 “Careful” 曾进入我们的演出曲目。

这就是破裂的起点。在录制 Marquee Moon 的时候,每个人各司其职。而在 Adventure 的录制期间,没有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包括汤姆。当我们走进录音室,那里便成为汤姆的一言堂。他想到什么就试什么,有时候会反反复复地持续很久。我们也聊过那些可以用作录音的作品,他只会说“不行”。于是 Television 就此结束。

Adventure 在 1978 年四月发行。此后三个月不到,我们决定各奔东西。

5.

十余年就这样过去。大约是 1990 年,我的经纪人偶然遇到汤姆的经纪人,他们讨论起我和汤姆复合的可能性。我们见面,然后排练,感觉还在——那种只属于 Television 的感觉。

新专辑的想法渐渐浮现。然而有天,汤姆抱怨说自己最近唱歌的时候觉得气短。他作为一杆大烟枪,整日喝咖啡,有如此症状十分正常。我提建议说:“你不妨试试声乐课程,学习一些换气的技巧。”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建议却像火星子掉进了炸药桶,汤姆尖声对我吼到:“你让我去上声乐课?我要做的是流行专辑吗?再说了,我也做的甚至也不是摇滚专辑。”

我没说话,静静坐在那里,心想:“疯了吧,他以为自己在从事什么行业?弗拉明戈?”

话又说回来,后来发现他说的其实更接近新专辑最终呈现的效果。汤姆正沉迷于牛仔音乐和老剧集的配乐。因此,在第三张专辑录制的时候,每到我的环节,汤姆就会叮嘱:“我有听到音箱的嗡嗡声,麻烦你看下是怎么回事?”通常情况下,他会将音量调小,以至于几乎听不见的程度。所以,你录音的时候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最好也不要动。在我看来,第三张专辑是轻盈版的 Television,声音很美,极其干净,但它不是摇滚乐。

随后,我们回归现场演出,音乐的力量在现场才得到真正绽放。那些在新专辑里听起来细小的作品,得以焕发新的生命力。

在 Television 这段最后的时光里,我们排练、演出,然后写新歌。但汤姆总是会将它们付之一炬。整整十四年,从 1993 到 2007 年我选择退出,汤姆时不时会提一嘴说要做新专辑,最终连个屁都没有。

我们什么都没有录过。汤姆对于任何的新专辑概念都不屑一顾,看起来像是他并不想为 Television 贡献更多的东西。汤姆从来不愿意分享。过许多年我才知道,当初我们和厄勒克特拉签约之前,汤姆曾经竭尽所能地去争取合同,以便他能够以个人身份代表 Television,我们其它人将成为雇佣乐手。所幸的是,厄勒克特拉没有同意。

汤姆曾经有过一位双胞胎兄弟,约翰——多年前去世了。我真的怀疑汤姆是否从小就有兄弟阋墙的情节,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解释他的奇怪行为的心理动机。

汤姆,我想,江郎才尽了。一切都结束了。在 2007 年,我离开之后,汤姆的好兄弟吉米·瑞普(Jimmy Rip)顶替了我的位置,后者当时用脸书发过一条消息,说他十分期待投身于 Television 新专辑的创作,这张专辑预计下一年会发行。那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五年过去,新专辑依然杳无踪影。

不妨换个角度看:我离开 Television 之后,六个月不到就发行了自己的专辑 The Radiant Monkey,后续我又发行过两张。与此同时,我加入 Rocket From The Tombs,我们发行了专辑 Rocket Redux 和去年的新专辑 Barfly

汤姆·魏尔伦是一个你会想要和他一起玩的朋友,他是我见过的最搞怪的人。但怎么说呢,他有些太过懒散。我绝对不会想要再与他共事。

最后,我想说,荣耀属于 Marquee Moon

我不认为这张专辑是八首歌组成的合辑,它是一张完整的作品。也许你可以分开听每首歌,并且被它打动,但你不能将它们挨个分开。我知道这些年,大家更倾向于选取专辑中的一两首歌来听,但 Marquee Moon 不是为此而生。

再说一遍,Marquee Moon 是一张完整的作品,就像珠穆朗玛峰一样,浑然天成地伫立着。

—— 2023 年于深圳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