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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冯浛没能组建朋克乐队“浪费先辈”这件事

这次采访约在周六下午。三点临近,我给冯浛发消息确认时间,她分享过来一首前几天出现在我的朋友圈的歌曲,说:“送你一首歌。”从歌名便能看出这支乐队主打的营销思路,虽然我不太确定用这个词形容是否恰当,但目前确实找不到除“网红歌曲”之外的更贴切词来描述它。

三点刚过,我给冯浛拨去微信语音电话。响起的微信铃声让我意外,并不是以往的平白无奇的嘟嘟声,而是前段时间因鬼畜而爆红的《蜜雪冰城》主题曲。正想着开场的破冰问题不如就请教她微信彩铃是怎么设置的,手机那端便传来接通的声音。

“哈罗,Zoo 酱。”我用冯浛的网名跟她打招呼。

“我应该迟点接电话的,”她顿了一秒说,“这样就可以让你多听一会儿《蜜雪冰城》。”

目前在杭州的一家独立音乐厂牌工作的冯浛,同时也是成立于武汉的浪味仙贝乐队的主唱以及吉他手。浪味仙贝是一支风格倾向独立流行的摇滚乐队,截至目前,他们已经发行两张 EP 专辑,即 2018 年的《东湖游泳》以及去年的《一瞬之光》。

作为乐队的发起人和主创,冯浛通过这些作品构建出个性相当鲜明的音乐气质,生活化的内容表达、明亮积极的曲风以及带有一丝邪恶气质的可爱形象。尽管冯浛在采访里表示,“可爱”是她希望摆脱的标签之一。

去年的专辑《一瞬之光》里收录有一首特别的作品《失败的歌》。如歌里所唱,这是一首简单的歌,仅仅是冯浛的木吉他弹唱。令我感到触动的是其歌词的诚恳,坦言二十八岁的自己面对一事无成的音乐生涯的失落与疑惑。想要如此坦诚地写出这样的作品,需要不少勇气。

而这是一首典型的浪味仙贝式的歌:就算大声唱着“失败”,最后仍然相信能“看见未来的光”。正如冯浛所说,把这种失败的挫折感抒发出来,也是一种治愈。“当你身边的环境或者周围的人都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能做出一些成绩的时候,还是需要自己相信自己。”

至于标题所说的“浪费先辈”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妨听听冯浛自己是如何说的吧!

关于我没能组建朋克乐队“浪费先辈”这件事

——冯浛自述

由一首网红歌曲引发的亚文化批判

刚才我给你发的那首歌,你听了吗?它是最近徐波发到野生唱片的群里的,引发大家的一片骚动。这是一个北京的乐队,听说在深圳连着办两场演出,一票难求。我看过他们的网易云,基本上是什么话题火就做什么。实话说,我觉得这首歌还挺好听的,尽管知道是流水线式的拼贴生产创作出来,为让大家好蹦。但为什么乐迷们会喜欢,肯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你不能想当然地看不起这些东西。如果仔细思考,你的心情会很复杂,因为这不是谁对或者谁错的问题。这种音乐出现在这个时代是很自然而且正常的。

我之前看过范筒做的那期关于网红乐队的视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这是在用互联网思维和产品经理的方式营销,是与之前“音乐人本位逻辑”完全不同的模式,并且事实证明这种方式是成功的。像他那样抽离开音乐作品本身,去思考它的营销方式和策略为什么会成功,是挺有意思的一种视角。

这种思路也能用到我自己的工作当中,我目前的工作其实就是做乐队的营销企划。只不过我之前一直很抵触。到现在我也不能说自己跟得上时代步伐,非常开放地百分百地接受这个时代。我做不到像一些人那样敏锐地嗅到时代思潮,然后第一时间拥抱变化。总是感觉时代在向前跑,而我在抵触中慢慢地接受、摸索、学习。

前段时间我听了高嘉丰在《大内密谈》的访谈,他就属于一直在拥抱时代的人,把自己所有的行为当作创作的素材和文本。听完节目我还挺佩服他的,产生一种想和他做朋友的感觉。我是最近才意识到人设可以作为商品去出售。你发一张自拍到社交平台,它就是你人设的传播,加深大家对你人设的印象。

说到高嘉丰和他的亚文化,想起前几天我在小红书上看到的一个挺好玩的争论。起因是一个杭州的做电子派对的主办方,以前是放 psytrance 这类迷幻音乐的,最近做了一系列“亚文化”派对。

这个主办方做派对的核心是卖门票,让更多的人来参加,赚点酒水钱。他们甚至会专门请一些穿着很夸张的模特参加,类似走秀,这样大家更愿意拍照片分享出去,让派对看起来很好玩,吸引更多人来。

而对于那些真正喜欢亚文化中具体的音乐分支或内容的人来说,这样的活动像是在打着亚文化的旗号去骗钱:利用猎奇的心态来吸引普罗大众,让自己的派对门票卖得更好。于是GG龙虾就在小红书上发视频 diss 了主办方。

主办方为此也回了一封信,推送和内容都很像是政府公文或者外交辞令,口吻极其礼貌和官方,特别好玩。大概意思是说他们做这样的亚文化派对,也是在帮助推广亚文化。

这就是做内容的人和做商业营销的人的一种斗争。我学生时代看过伯明翰大学的那本讲亚文化风格与收编的书,他们考察了六十年代的 Mod 族到朋克,再到后面的俱乐部文化。你会发现,这种亚文化的收编和斗争一直都存在。

再说我可爱,我就去玩朋克摇滚了

“可爱”是我一直很想摆脱的一个贴在我们乐队身上的标签。

有很多人会说这样的乐队很可爱,这样的音乐很可爱,但有段时间我非常抵触。因为对我来说,“可爱”听起来的感觉是无害的、轻飘飘的。而实际上我自己受到的影响更多来源于朋克音乐,我心里拥有一些底层的比较挣扎和愤怒的东西。

可能是当初没有找到可以匹配我情绪表达的音乐创作上的技巧,或者说技术不够成熟,不然我一开始应该会玩一支朋克乐队,就是大家典型想法当中的那种朋克。

以前武汉被称作朋克之都。我上大学那会儿,大概 2010 年,其实武汉就没有什么朋克乐队了。我记得当时有一支乐队叫做杀车皮。他们就是那种你想象之中的车库朋克,现场很激烈,演奏非常快速,有点硬核的感觉。乐队形象也是穿皮衣、戴墨镜,摇滚明星的样子。

我一直想要成为摇滚明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变成那样的角色。我真的有想过,比如还是我们乐队四个人,另外组一个玩朋克的乐队叫做浪费先辈。这样就能以“浪费先辈”的名义,去参加一些朋克音乐节。

朋克需要在舞台上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愤怒的、极端的情绪发泄出来。可那些东西除非是在我和自己或者和亲近的人之间,我才能表达出来。当我想要表达给大众看的时候,因为害羞也好,不自在也好,情绪就被消解了。

这种害羞或者不自在,又成为乐迷眼里的具有真实感的形象。他们反而会觉得这个人仿佛是跟身边的朋友一样、甚至跟自己一样的普通人,最终变为独立流行乐队的那种青涩的、真诚的形象。

如果硬要说可爱的话,我觉得浪味仙贝的可爱不是柔弱的,而是有一定攻击力的可爱。之前有一位朋友,是一个插画师,她对浪味仙贝的描述我觉得非常恰当,她说自己听仙贝的歌,会觉得像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走到你面前,忽然朝你大喊一声,然后你对她说什么,她也不理你,就自顾自地走了。

还挺奇妙的。我确实很少在歌词里跟观众互动,没有想要跟谁对话的意愿,真的就是直白地写出来,自说自话。我喜欢朋克就是喜欢它的直截了当的表达,比如 Ramones,几乎所有的歌词都是简单的句子,我怎么怎么,我讨厌什么,我喜欢什么。

这种表达方式对我的影响甚至到了我想要矫正它的程度。因为不管我是平时在跟别人聊天沟通,还是自己写文章或者写歌词,“我”这个字眼出现得太多了。有时候我会想,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成功的人总是相似,失败的人各有各的失败

我本科和研究生念的都是出版发行,但其实我一开始最想学的是新闻,以后去做个记者。我高中喜欢读《南方周末》,喜欢看报纸,以为自己会成为调查记者,跟侦探一样出生入死。可没有想到现在新闻行业都不行了,也已经没调查记者了。

放在几年前,我父母可能不太理解,他们觉得做乐队或者在厂牌工作只是我一时爱好,毕业之后玩一玩,最后还是会进互联网公司或者用大学里学到的专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倒是这两年,我和父母之间更和解了。每周我给我妈打电话,会跟她分享乐队的事情,我最近的演出和排练,毫无保留地给他们说。他们已经觉得,如果做音乐能让我快乐自在,他们是非常支持的。

差不多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生日的前后,我写了那首《失败的歌》。

我已经过了 25 岁、快到 30 岁了。虽然父母没有给我什么压力,但自己会觉得快到而立这种年纪,事业或者工作上并没有做出一些起色。我从青春期到现在,内心都是一个 loser 的状态。也许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只会偶尔有这种感觉,但对我来说大部分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今年是因为社会的动荡,我见到了很多人和事,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焦虑。但去年的这时候,我还是会焦虑。

我觉得应该把这种感觉抒发出来,或许是对自己的治愈吧。虽然说起来很俗,我真的觉得,当没有人相信你的时候,还是需要自己相信自己。这听起来很简单,像是一句废话,但实际上很难。当你身边的环境或者周围的人都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能做出一些成绩的时候,你自己还要去做?我觉得可能需要一点轴的劲吧。我也不知道。

当时写这首歌想到的画面是在街头卖唱。我平时挺喜欢看街头歌手唱歌,虽然他们大多数时候唱的是网络流行曲。我就在想,要是某天在街头看到一个人唱着很真实的歌,那种打动人的感觉应该比从播放器里面听到要更强烈和直接吧?

我当时看的一部日剧,叫《花火》。其中有一个镜头是我想要表达的感觉。剧的主人公是一个落魄的漫才艺人,他有一位街头卖唱的音乐人室友。有一天是主角结束了一场选拔比赛,走在街头,镜头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忽然听见街头传来歌声,他就站在那里,听完整首歌。当时是午夜,街上没有什么人,那个歌手很真诚很投入地大声唱歌,等他唱完,主角往他的琴盒里丢了一点钱就走了。后来才发现,歌手就是那位室友。

他们俩的境遇很相似,不得志的漫才艺人和不得志的卖唱歌手,那一瞬间会有种相互扶持的感动。那位歌手的演员是日本的车库朋克乐队黑猫切尔西的主唱,后来经常演戏,也没继续唱歌了,毕竟演戏比唱歌赚钱。

这个镜头也是我们这首歌的 MV 的灵感之一,另外一个灵感来自我很喜欢的日本乐队 CreepHyp。他们有首歌叫做《二十九、三十》。MV拍的就是一个上班族从地铁出来,门口看到一位歌手唱歌,那首歌基本上属于青春残酷物语的感觉。

其实日本的表达失败情绪的歌还挺多,他们有那种文化语境。在中国还是挺少见的,毕竟明面上大家得要积极向上,很少有人会唱失败的歌,或许国足(Chinese Football)算是一个?所以我说国足对我的音乐的影响还蛮大。

但有时候我又会想,我们应该怎么定义失败?当时我们拍这首歌的 MV,取景是在杭州的凤起路地铁口。那天我们没有带设备,恰好有位卖唱的大叔,我们就问他借用了音响和麦克风,占用他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拍摄完,我们也微信转给他一些钱作为补偿,毕竟他是靠这个为生。他经常在那里卖唱,前面摆着一个纸板,大概写着家里孩子生病,生活怎么凄惨。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这是真的假的,也许他是个职业卖唱的街头歌手,故事是编的。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羞于在一个真正的街头歌手面前去表演。

我这种上过大学的人,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却在唱“失败的歌”。这对于另外一个阶层的人而言,会不会显得有些矫揉造作?能从这首歌里获得共鸣的,或许也只是和我一样,念过大学的初入社会的一个平凡普通的“打工人”。就像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写的那句经典名言,“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这里的“不幸”或许应该被换做“失败”吧。

所以,我就在想,假如有天我成为了一个在街头卖唱的歌手,我会唱一些快乐的歌。能让大家在已经疲惫的生活中,偶尔看到这样一个人在快乐的放声高唱,或许这样能让人们的生活轻松一些。

最近不再正能量,于是写下“社会新闻”

有一段时间的独立流行占据市场主流的时候,“夏天”“海边”这样的关键词成为大家比较热衷的内容。但我最早写歌的时候没有刻意地思考,而是写出什么就是什么,是无意识的创作。比如《三得利》,因为当时喜欢三得利,我就干脆把它写进歌里。

但现在想想,这其实是一种对生活状态的记录。为什么选三得利而不是别的东西?是因为我当时很喜欢去便利店。便利店对于我这样的二十几岁的中国青年来说,它有着特殊的意义,仿佛是精神的庇护所。它卖的东西很便宜,作为一个刚步入社会的人,你进去可以没有压力地消费。你买完还能在里面吃东西,是一个很亲民或者平民的场所。不管你是不是刚来到这个城市,或者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工作,便利店都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可以包容你的地方。如果延伸了说,我觉得便利店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事物。

到《一瞬之光》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地整理那段时间写出来的作品,其中有些东西是我思考过后希望去努力呈现的一些关键词,比如“明亮”,或者说俗一点是正能量的内容。因为我觉得每个人低落的时候,需要听到能治愈自己的音乐,所以我把这张专辑的创作核心放在火柴的光亮上。

不过我们最近又写了一首不太一样的歌,暂时叫做《社会新闻》。这次的巡演也会演。之后并不是说会向这个方向发展,只是这首歌很自然地写出来了,可能就是一些当下的想法。虽然我没有在歌里直接地写疫情,但听到的人都会觉得好像是在说疫情。

我构想的场景有点像是哥谭市或者《JOJO》里面的杜王町,是一座架空的城市,表面上民风淳朴,实际上犯罪率很高。其中有两位主角,一位是日复一日的上班族,另一位是反社会人格杀手。杀手一直在跟踪上班族,目睹了后者日复一日的生活,于是某天在地铁上枪杀了上班族。有点像轻小说的感觉:在一辆午夜的地铁上,一个杀手用枪指着那个上班族。也或许,这个故事是同一个人的两面叙述而已,双重人格的主角一边过着平庸生活,一边讨厌这样的自己。

这是我现在很想要尝试的写作方式。作为一位创作者,我个人的经历与经验有限,如果只是每天等着灵感敲门,肯定是会枯竭的。多数时候要不就是你想象力特别丰富,要不你就去观察别人的故事,再把别人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讲述出来。

据说椎名林檎会在日本的论坛上“偷窥”别人,她窥视着其他人向树洞倾诉的阴暗故事,从中获得灵感,做一些艺术加工写成歌。我觉得这样的方式也很棒。我现在就想试图用音乐去讲故事,可能还不成熟。想要达到一定的文学性是需要训练和积累的,我会努力地去达成这样的转变。

今年的疫情对我们乐队的影响其实还好,该创作还是在创作,只是巡演被推迟了,处于一种很不确定的状态。巡演是提前定好的,如今一再推迟,大家心理上或多或少有一些影响,我会担心乐队其他人觉得疲惫。所以我们最近有开会讨论这件事情,及时地调整了一下心理预期和工作目标。

我们原本的目标是要好好完成这次巡演,现在已经不把它当作目标。我们已经写了一些新歌,所以今年的新目标是打算把专辑的 demo 录出来,预计明年会发一张专辑。以创作为目标,可控性会大一些,大家也更有干劲。我们就把演出当作一种福赐,不能演也很正常。能演就是福报,不是吗?

—— 2022 年于北京亚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