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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于广州的「雜草」是一场音乐节,也是游园会

从广州地铁客村站的 D 口走出,路过右手边的丽影广场——是海珠区最早的大型购物中心,向东步行五十米再右转,便进入艺苑南路。

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城中村街道,行人、电瓶车、机动车混行,一不注意就堵起来,路过的人们倒也对此见怪不怪。道路两旁布满各类村里常见的美食小铺,烧鸭、糖水、云吞面,应有尽有。换谁也不会想到,就这样一条野蛮生长的街道,会是一场音乐节的举办街区。

2021 年五月,一场名为「雜草 Fest」的音乐节在此举办,演出共设置 5 个舞台或场地,分散于街道的不同位置。参演音乐人多达 24 组,演出从下午四点一直持续凌晨。大多数参演音乐人与主办均与艺苑南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雜草 Fest」又被乐迷亲切的叫做“属于客村艺苑南路的音乐节”。

“雜草”是杂草的繁体表述。那些对人类的生活无益的植物被我们统称为杂草,它们往往见缝就生长,充满蓬勃生命力。这恰恰是「雜草 Fest」给予每一位参演音乐人和到场观众的深刻印象:野生、独立、在地且自发。也如英国自然文学作家理查德·梅比在其著作《杂草的故事》里对这类植物给予的赞誉:“城市生活边界的打破者和无归属的少数派。”

来自“琪琪音像”的小吉是「雜草 Fest」名字的敲定者与音乐节联合主办之一,取名「雜草」并非他不经思索的决定。从某种程度上说,“琪琪音像”本身便是主流唱片工业之外的一丛茂密的杂草。脱胎于独立厂牌“富力保”的“琪琪音像”,坚持独立发行唱片与举办演出近十年,体型虽小,却细水长流,是如今最具特色的南方独立音乐厂牌之一。

采访当日,得知我们到访时,小吉正在家中整理家务。不过很快,他便出现在我们的约定地点,一家由他打理运营的复合空间 Portal Canton。穿着一身深色调衣服的他,戴着一顶棕色的棒球帽,一边和我们打着招呼,一边为商店门解锁。

「雜草 Fest」让人首先注意到的特征,是其演出场地严格说来并非传统的、规范的场地。其中包括两家排练房 Sunny Heart 音乐工作室、奥音空间和一家艺术空间 ok center,以及一个秘密场地——其实是排练房所在工业园区的一间废弃地下室。

“你甚至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排污井。”小吉谈论起那间秘密场地的时候,没忍住笑,说,“所以里面还有些臭臭的,阴暗潮湿。演出前我们简单地打扫了卫生,花八百块让园区帮忙通上电,把实验噪音的演出就都安排到这里来演。”

举办一场以街区为概念的现场派对,是小吉一直想要实现的想法。2014 年他去上海看过 Pairs 乐队的解散演出,地点在 Pairs 第一次排练的地方——左摇排练房。排练房位于地下室,有数个房间,当天晚上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的主办呈现的不同风格演出。这次的经历给小吉留下深刻印象,他决定将这种非常规的演出形式带回广州。

由他落地的第一场排练室演出来自脏手指乐队,这也是脏手指第一次来广州,只有十位观众到场。场地正是艺苑南路排练室其中的一个房间。在这之后,“琪琪音像”又在不同的排练室举办过各式各样的演出。然而,真正地把「雜草 Fest」推着赶上日程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一位热心群众——二蛋。

二蛋是「雜草 Fest」的另一位联合主办,即“你的热心群众”的主理人。她的住处就在 Portal Canton 附近,这是她经常出没的地点。采访当天,她和小吉差不多同时出发,到得比小吉更早,在尝试解锁商店门无果之后,她和我聊起自己的故事。因为最近正在努力学习日语,她有些沉浸其中,时不时地会用一些日语感叹词在聊天中以示回应。

比起“琪琪音像”,“你的热心群众”更接近于兴趣小组。起初,二蛋只是业余时间以“你的热心群众”为名义,在不同的地点举办一些音乐类电影的放映活动。然而渐渐地,比起影片放映与观看的固定形式,她希望尝试以更具参与感的方式介入音乐场景,例如演出。只不过除了对音乐的热情以外,她没有太多实际的经验。

契机始于一次习惯性的看演出迟到。那是 2021 年年初的一场拼盘,姗姗来迟的二蛋才发现小吉的乐队 Die!ChiwawaDie! 出乎意料地被安排第一个上场。为弥补错过演出的遗憾,二蛋在散场后找到小吉,督促他近期再找时间安排一场。小吉想了想日程,开玩笑地回复二蛋一句:“要不你办一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成为「雜草 Fest」的催化剂。其实小吉此前就曾经和二蛋讨论过街区与排练室音乐节的提议,但就跟很多闲置的想法类似,出于各种原因,始终没有人认真地推进过。二蛋那段时间刚好辞去之前的工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脆试试。于是,她打开工作表格,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完成,就热情地张罗起来。

广州是一座拥有丰富流行音乐文化发展历史的城市。近些年,小众音乐场景在这座南方城市也得到繁盛发展,许多艺术团体活跃于此。这些社群之间互相认识,平时各自举办活动,偶尔联合起来一些策划,而且往往是一种打游击的形式,像「雜草」这般规模的联动还是少见。

许多时候,一个项目的启动和完成不是缺乏技能和内容,而是没有热情与坚持不懈的毅力。尽管对办演出一窍不通,但二蛋最不缺的就是干劲。也是被二蛋的认真打动,小吉提议加入一起做。

除“你的热心群众”与“琪琪音像”外,还有两组团体受邀成为「雜草 Fest」的联合主办:“一次性交朋友”和“一路顺风”。

“一次性交朋友”是一支以即兴为主的乐队,他们曾在广州的马路街头、立交桥下、排练房里举办即兴音乐活动,留下不少的录音作品。他们在「雜草Fest」提供了一间名为“雜草间即兴水洼”的房间,免费开放三小时,不仅自己贡献即兴表演,还提供乐器和设备给所有想要参与即兴的朋友。

“一次性交朋友”对于演出场地没有太多限制和要求,而是根据当日的表演内容来决定。在谈及这个话题时,乐队成员之一的一榕为我们发来一段视频:是他住所楼下的一支由大叔大妈组成的乐队,从打击乐、管乐到键盘和主唱,近十位乐手占据人行道在进行卡拉 OK,许多路人一边歇脚,一边围观。在一榕看来,“一次性交朋友”除了年龄,和这些大叔大妈们没区别。

“一路顺风”则是一家位于海珠区的艺术空间,日常周末会举办一些轻松随意的实验音乐演出和放映会。他们在「雜草 Fest」承担的是秘密地点的演出组织的任务,为这座幽暗潮湿的地下室提供了六组实验音乐演出,其中有一些是纯粹的、高能量的噪音,带有未来和工业感,与表演空间原始的废墟氛围相得益彰。

和“一次性交朋友”一样,作为线下空间的“一路顺风”如今已经暂停。他们的告别演出受到当时各种条件的掣肘,思来想去,最后又选择回到「雜草 Fest」的秘密地点,举办了一场持续两天的、名为「顺风派对」的实验音乐演出。

尽管「雜草 Fest」的大部分场地位于艺苑南路 13 号的小园区里,但去往 ok center 仍需走一段不长不短的外部街道。不少转场的乐迷穿梭于本地居民和来往车辆之间,通过衣着打扮,你能从中一眼辨认出谁是今日的观众。

转场的路途是社交的天然空间。遇到相识的人互相问好,打听对方下一个观演目标,如果有意,可以相约前往。途中路过街边小吃店,如果不着急,不妨顺手买点垫着肚子。园区门口还有一家便利店,尽管看着像是盗版的美宜佳,如果不介意,可以从冰柜里拿瓶汽水和啤酒解解渴。

这一切的情形仿佛并不是一个音乐节的现场,而是某次游园会的片段,有种闹哄哄的温暖的真实快乐。

如今,随着国内的小型现场和音乐节变得越来越成体系和规范,我们很少再见到像「雜草 Fest」一样平民的、具有烟火气的音乐节气氛。这即是为何,当被视频自媒体 ConpToLive 问及参与「雜草 Fest」感受时,许多乐迷和音乐人通过不同的表述回答到:现在有这样 DIY 的活动令人感动。

“广大年轻人可以发起这场音乐革命。”一位乐迷接受采访时,用粤语说到,“带领我们前进,达到新听觉世界的彼端。”

2022 年的「雜草 ‘22」更进一步地尝试拓宽表演空间,把举办街区从客村转移至荔湾区的泮塘,演出场地也扩充至七个,其中有三个是在公园广场。按原计划,将有近 40 组演出单位为乐迷呈现表演内容,从实验即兴到独立流行,涉猎的音乐风格仍如杂草般多样。

然而,因为临近日期前的一场疫情,差点让「雜草 ‘22」彻底夭折。还是在二蛋的坚持之下,撤掉三个无法承办的场地之后,最后以「七分之四雜草 ‘22」的主题重新呈现在观众面前。你瞧,这不正是杂草所具有的顽强的生命力吗?

凭借两届「雜草」积累的经验与口碑,二蛋和小吉在今年三月收到来自永庆坊的橄榄枝,园区邀请他们来做一届类似的开放街区式音乐节。面对更大众的舞台,小吉与二蛋希望保留「雜草」的本真意味,因此他们为观众呈现的是一个新的系列「弹弹 Fest」。

平民化的节庆、非传统的地点、不拘一格的节目,是「雜草」最吸引人的特质。他们对于节庆在地性和唯一性的思考和实践,也让我们想起艺穗节对此所做过的探索。二蛋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到,自己前段时间在做类似的项目策划时,同样把“深圳湾艺穗节”列作参考案例。

当日采访结束后,二蛋、小吉与我们相约去看一场巡演至此的实验音乐演出。和「雜草」相似,这场演出位于一处非常规的场地——长洲岛的一户普通的民宅客厅,演出嘉宾也包括参与过此前两届「雜草」的朋友。我们抵达时,演出已过半。客厅铺着地毯,进门得脱鞋。此时,三位从北京远道而来的实验音乐人,正利用气球装置制造着会被旁人认为是噪音的音乐。

客厅里的乐迷有的正严肃认真地录制着现场视频,有的却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睡得很香。也有不少乐迷站在客厅外的院落里,三五成群地聊天、喝酒。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寻常的朋友聚会,每个人都很松弛,怡然自乐。

这让我们有些感慨,当规范化的演出为人们提供便捷而舒适的观演体验之后,还有这些如杂草般野生却鲜活的现场保留着不一样的选择。在这般强烈的对比之中,也促使我们回归最初的思考:什么是节庆,以及人们为什么喜欢节庆?

—— 2023 年于深圳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