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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么是兵马司吗?

给人和事物贴标签是很多人的习惯,比如某某是“后朋克”,某张专辑是“土摇”。这次采访里聊到类似的话题,杨海崧讲到他的想法:“贴标签是为了安全,方便自己进入这种音乐,更容易帮助自己理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恰恰,我觉得好音乐是危险的。它打破你对常规世界的认知,让你觉得陌生,你要完全凭借个人的力量进入它、认识它、感受它。大部分人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觉得太危险。像 P.K.14,我们很多年前就说自己要做的是‘危险的摇滚乐’。艺术就是这样,让你一无所知地去面对世界,没有办法依靠其它东西,只能凭自己的直觉。”

“不要轻易地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做判断——这是很多年轻人会犯的错误。”杨海崧接着说,“他们会很容易地说这个我喜欢或者不喜欢,很轻易地定义自己没接触过的东西。”


踩着夏天的尾巴,我去拜访兵马司。兵马司办公室位于地安门西大街南侧的西楼巷,出胡同往西再走一百米便是北海北门,对面则是什刹海与后海的入口。我走进恭俭胡同的时候,恰逢午后游客的出行高峰,路口横竖停着几辆大巴,百余名游客跟着导游乌泱泱来去上下,好不热闹。

从恭俭胡同一转进西楼巷,嘈杂锐减,虽谈不上幽禁,却不会再让人烦躁。可我来不及松口气,就已经站在三十号门口,门后便是兵马司的地盘,看不太出它和胡同里其余院落的区别,只是门口张贴着一张关于“境外人员居住需报备”的提示通告。我盯着墙上的门铃,有些忐忑地摁下去。

兵马司,一家成立于 2007 年的独立厂牌。截至目前,已有近百张的专辑发行。当下独立音乐场景中的诸多重要名字均与兵马司有所交集,在我看来,兵马司近乎撑起中国摇滚的半边天空。对国摇历史稍有了解的乐迷应该明白这家厂牌对于“中国摇滚”的意义。

因此,自我尝试撰写音乐文章以来,“为兵马司写点什么”乃是一大目标。你能看到许多兵马司旗下乐队的采访,但能收集到的关于这家厂牌本身的资料却十分零散。为此,我斗胆向此前联系过的兵马司员工文予真提出采访的请求,后者爽快地答应,并和我把时间约定在八月立秋的前日,因为这天兵马司主理人杨海崧会来办公室开会。

门铃响后不久,兵马司员工郭现根便为我开了门。从门廊进去,是一个五十平左右的院子,各处种着花草,中央的大水缸里亭亭立着几枝晚夏的荷花。兵马司办公室是四合院北侧的房间,进门便看见一块白板,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近期工作安排。院子西侧是一间小厨房,文予真为我准备的冰水便来自厨房的冰箱。

因为我是提前到,杨海崧还在路上。我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去院子四处瞅瞅,却正好瞧见兵马司的创始人 Michael Pettis 手上拿着杯子站在厨房门口。出乎意料,我原本以为兵马司被太合全资收购后,Michael 已经不管兵马司的事务了。

心底掂量过许久没练过的英文口语后,我悄悄吸口气,向正友善地看着我的 Michael 打了招呼。经他介绍才知道,这是他租住的院子。从厨房一旁的楼梯上去二楼,是 Michael 平时住的房间。

接着他向我讲起兵马司以及他对如今的场景的看法。他依旧认为北京有全球顶尖的音乐场景,对此充满信心。当杨海崧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Michael 介绍他说,如果杨海崧是个纽约制作人,那他现在一定非常出名。我记得 Michael 之前接受采访时曾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因为 Michael 有个需要拍摄的采访在院子里进行,杨海崧便带我坐进南房屋子,正好躲开院里的蚊子。房间很空,平时也用作办公、演出和艺术展览等活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这次采访也算开始了。

做乐队不仅是做音乐

在乐迷的眼里,办事低调的兵马司略显神秘,以至于许多人会好奇厂牌在乐队事务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据杨海崧的介绍,兵马司从乐队的作品录音开始便会介入,为他们提供帮助。例如,如何选取录音棚、制作人、录音师?如何制定一张专辑的预算和制作周期?当然,这里的前提是乐队需要厂牌提供帮助,若不需要,兵马司也会放手让乐队自己去做。

等到唱片完成之后,兵马司会继续推进发行宣传、实体制作、专辑巡演等工作。一家厂牌能提供的服务,兵马司将尽可能地提供给自己的乐队。只不过你会发现兵马司往往是做得更多,说得更少,从而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它的角色。并且,这样的角色是兵马司有意为之。

“尽量少地介入到乐队事务当中,这是我们自己的要求。”杨海崧说,“我们的角色可能和很多大公司不太一样,大公司的做法是把所有事情都包下来,都由公司来决定。而兵马司是一家独立厂牌,我们更希望地是乐队自己决定要做什么。并且也从我个人角度,更希望乐队不是一支仅仅埋头做音乐的团体,乐队需要在音乐中成长,去学习如何与别人或者别的公司合作,如何与歌迷打交道。这是独立音乐的价值。”

也许培养乐队就像培养孩子,最好监护人角色是让她尽情地去经历这个世界,发掘自己独特且独立的性格,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必要的支持。杨海崧担心若从最初的第一张专辑开始,厂牌就把乐队所有事务包揽下来,会剥夺乐队成长的机会。

“如果有乐队说我们能自己安排巡演,很好。” 他拿巡演来举例,“因为安排巡演的过程是一个和人打交道的过程、成长的过程,学会怎么去面对这个世界,学会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些人。如果公司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那他们就没有这种经历,甚至我觉得这是人最重要的一个过程。就跟你上班一样,要学会怎么跟同事打交道,而不能只是躲在自己屋子里做音乐,什么都不用管。这是一种缺失的状态。”

面对兵马司的做法,如果不清楚其背后的逻辑,有些乐迷甚至乐队可能会对厂牌产生误解,埋怨兵马司为乐队做得不够多。诚然,创作是音乐人的终极目标,闭门造车却不是独立音乐的价值,也失去了“自己动手做(DIY)”的精神,兵马司“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的做法更能推动独立音乐在国内的生根发芽。

不过杨海崧坦然表示兵马司在宣传和推广上的确有所欠缺:“我们一直做得都不好,说实话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觉得这与自己的性格有关系,他和几位同事在生活里也都不是比较张扬的性格,不太好意思自夸或者自我宣传。他十分清楚“这对于一个商业的公司来说,肯定不算做得好”,但还是选择了随缘。

更深层一点的原因在于,比起当下的收听量与热度,杨海崧更看重作品本身的价值。 “当我们决定做一支乐队或一张唱片的时候,做的并非一瞬间的东西,我们在意的不是这个乐队现在的知名度有多大,看到的是它的未来。你现在火到什么程度,或者说你在这一年网上的粉丝量增长了多少,对我来说或者对公司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一直跟他们说,我看重的是他们能在摇滚乐或者说中国独立音乐场景里面能做多久,能影响到多少其他的乐队。”他说。

“在摇滚乐历史上可以看到两种乐队,一种是那种红极一时,做得非常好,但很快也就没了。还有一种乐队,他们一开始唱片卖得很少,但却影响了很多做音乐的人,或者很多年轻的孩子听到这种音乐会被启发去做乐队。他们不仅影响到这一代人,还会影响到下一代人,甚至下下一代人。听到这样的唱片的时候,会让你想要去做音乐,而不是仅仅觉得:太好了,我要做他的粉丝。”

一个极有名的例子是 The Velvet Underground 的首张专辑 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最初的销量惨淡,却在后世成为经典。Brian Eno 曾解释他为什么觉得这张专辑至关重要:“每个买了这张专辑的人后来都组了乐队。”而兵马司从诞生之初就践行着这种审美和价值观,2007 年 9 月 8 日同日发行的 Carsick Cars、Snapline 以及 Joyside 的三张专辑也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

“倘若了解完我们的想法,乐队可以做他们自己的选择,就看他们想要到达什么样的程度。如果想火,想更商业化,其实有比我们做得更好的公司,他们想要选择那样的公司,我们也一点问题没有,也愿意支持。但如果有乐队觉得不用那么急于求成,兵马司至少也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去延长自己的艺术生命。我们更愿意在艺术上提供支持,可以让音乐人慢慢做。而每个公司都有利有弊,如果所有的公司都一样,那也挺无聊的。”杨海崧对兵马司的“缺点”看得很明白,对于乐队的选择保持相当开放的态度。

“我们和一些乐队聊天,他们觉得不想签兵马司,我说也挺好,说明现在的乐队有更多的厂牌可以选择,我也喜欢清楚自己选择的乐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跟谁合作。这也是我之前说的成熟的表现,不随便。”

严肃的音乐家

在兵马司乐队作品的评论区时常看到这么一种说法:“一听就是兵马司的乐队。”去年兵马司发行了十周年纪念专辑,收录着来自不同乐队的 38 首歌曲,你如果认真听过会知道,其实它们之间的差异极大。从小河的实验民谣到亲爱的艾洛伊丝的噪音盯鞋,从生命之饼的硬核朋克到吹万的东方迷幻,很难总结出这些乐队之间有什么共同的风格特点。但我相信熟悉兵马司的乐迷在每听到一张新的兵马司发行的时候,心里都不会觉得突兀,仿佛这支乐队本就应该属于兵马司,比如最近孤独的利里(Lonely Leary)的新专辑《穿过公园就到了》。

有人会说这是因为杨海崧的制作让这些专辑都变得相似。但杨海崧本人不赞成这个说法,他制作的兵马司专辑不超过三分之一,因此兵马司出品的共性并非他一个人推动。他觉得可能是兵马司的签约机制让乐队风格相近:“我们签约的时候,还真没考虑过风格问题,没想过这个乐队像不像兵马司,因为也没有‘兵马司风格’这种说法。不过有一点比较关键,所有的乐队都是我跟 Michael 肯定会喜欢的,因为签约是我们两个来决定。我们当时的约定是,任何一个乐队只要有一个人说不喜欢,哪怕另一个人特别喜欢,就绝对不会签。也许是这个决定了乐队的风格。”

我认为这种风格的相近有可能来自中国独立音乐的大环境。总体而言,国内独立音乐风格依然十分有限,会使得这些乐队都听起来较为同质化。近几年南方出现的一些乐队倒让我觉得有些新意,就此我征询了杨海崧对他们的看法,也引出兵马司对签约乐队的要求与期望。

“南方的乐队算是从江浙开始,往南到厦门、广州、深圳,我个人也接触过很多。我个人有一个感觉,也不一定是对的,”杨海崧笑着说,“乐队们的想法很好,很聪明,录的东西都没问题,但越往南方,现场越来越差。我觉得南方的乐队在乐队的角度来说,有点松散,甚至有点懒散。”

兵马司在考虑是否签下一支乐队时,更关注现场。Michael 和杨海崧一定会看乐队的现场,尤其是 Michael 特别看重现场的表现。杨海崧说:“我觉得这有点可惜,有的时候我看了现场,虽然演得很差,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想法很好,录音没问题,可以签。但对 Michael 来说,会觉得不行。他几乎不听唱片,只看现场。”

“还有一点在于,我们签约乐队,是希望他们能走得更远,拥有更长的艺术寿命。但我看南方的乐队,就感觉他们只是为了高兴,只是玩一下,看不出他们能走多远。可能他们玩一张或两张就算了,去干别的事了,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你看海朋森或者 Lonely Leary,他们对音乐特别专注,一定要走下去。就算他们遇到很多困难,但他们还是会走下去,会在音乐想法上挑战自己。但南方乐队就很少看到这点。这几年我感觉大家没把音乐当作一个严肃的事情,没有做一个音乐家的那种强烈的核心的力量。这会让我们在是否与乐队签约上,有点犹豫。我们更希望帮助的是能看到未来的、严肃的音乐家。”

近几年选择轻快的音乐风格的新乐队或音乐人也不再少数,我提到他们受日本或者台湾的音乐影响较多。杨海崧认为有这种可能,但不觉得这是心态松懈的原因:“台湾也好,香港也好,日本也好,他们也有那种非常严肃的乐队,虽然他们看上去也很轻松,但实际他们对音乐的渴望或者野心是非常强烈的,像森林合唱团和斑斑,表面上看着也很轻松,但他们对音乐的专注力很强。年轻的乐队尤其需要这种严肃的心态。”

我说:“也许这种轻松、玩一玩的态度有个好处是,可以让更多的人愿意参与。”

“也是。”杨海崧不无可惜地说,“你可以把自己看作一个很业余的乐队,但你做事情的态度应该是专业的、严肃的,用专业的态度去做个业余的乐队。”

一个以审美为主导的厂牌

兵马司的厂牌标志下面有一行小字,是厂牌的口号也是理念:“Recording Our Time(我们记录时代)”。如果把时间拖长一些,让后世的乐迷来回顾兵马司这十年,他们会看得更清楚,兵马司的发行相当完整地记录了中国独立摇滚最初的日子。从Carsick Cars到吹万,再到Lonely Leary;从D-22到XP,再到如今的西楼巷30号,兵马司随着时代场景的起伏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他们总能抓住一些此时此刻最值得听的作品。

只不过我来北京刚好一年,却听到不止一次有朋友向我感叹“北京乐队一年不如一年”,让我有些失落,心里存有侥幸,会觉得也许是朋友弄错。抓住这次机会,我便向杨海崧求证。如果是真,兵马司又应该如何面对音乐场景的波动起伏?

杨海崧同意“走下坡”的说法,虽有遗憾,但看得比较淡然:“这几年,特别是这两三年以来,让我一看就觉得‘太好了’的乐队越来越少。这样的情况对厂牌来说当然是不好的。也不仅仅是厂牌,我作为歌迷,当然希望看到让我惊喜、给我启发的乐队,有点遗憾吧。但我觉得可能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音乐场景就是这样,是一波一波的。这波过去了,未来的只能等着它出现,需要时间,我也不是特别担心。”

在杨海崧看来,音乐场景的好坏并不影响厂牌的决策,他们的评价标准始终未变。“其实并不影响,这波乐队行不行跟兵马司没有关系。我们想签的只是我们想要的乐队。不是说这个场景不好了,我们就挑一个稍微好点的乐队签吧,我们肯定不会降低到这个标准,或者也不是说这个场景太好了,我们不用签那么多,只签一两个就够了。”杨海崧解释说。

“比如这几年北京的场景是不好,但 Lonely Leary 特别好,他们的好跟这个场景的好坏没有太大关系。对我们来说只有好乐队与不好的乐队,或者说我们喜欢和不喜欢的乐队,我们只会签喜欢的乐队。”

现如今的流行音乐嘻哈和电子的风头很盛,当然不只是在中国,在欧美也是。国内有些厂牌随潮流而变,做起嘻哈厂牌,我比较好奇兵马司会不会对嘻哈或者电子感兴趣:“这几年也有种说法是摇滚乐已经快要到头了,电子和嘻哈也变得更流行,你怎么看呢?”

“摇滚乐已经死过很多次了。”杨海崧打趣说,“(电子和嘻哈变流行)其实很自然,但我们兵马司并不会因为现在嘻哈很流行,就做点嘻哈,或者做电子乐吧,我们做不到这一点。这跟我们的审美有关系。兵马司是一个以审美为主导的厂牌,而不是一个以利益为主导的厂牌。如果我们以利益为主导,那我们当然是什么流行跟什么走。我们更看重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电子乐也很好,但我们可能还是更喜欢独立摇滚、独立音乐这一块。”

其实兵马司在早些年也曾尝试过不同的风格,比如民谣,包括低苦艾、小河、旅行者等,也曾有过开设旁支计划的打算,但最终选择放弃,仍专注独立摇滚领域。与其分散精力尝试更多的东西,不如集中精力把能做的做好。

杨海崧回忆说:“那段时间他们想做一个 Maybe Horse(马儿曲厂牌),让小河来负责这个事情。小河也很好,他本身有很多实验、摇滚的背景,虽然做的说是民谣,我觉得特别好。当时他们是想做马儿曲,但后来一段时间我也不在兵马司,Michael 还是觉得不做这个东西,我们的精力还是应该专注在独立摇滚这一块。民谣一开始没那么火,后来慢慢火起来,我们觉得他们也不用我们帮助,会有别的公司去做。其实我们也可以做得多元化,但我们精力不太够,照顾不过来,很多乐队真的照顾不过来,那就算了吧。”

虽然兵马司在经营的过程中做过许多调整,比如收缩音乐的风格,但有些东西一直没有变,杨海崧说:“兵马司的审美、价值观,或者说想要支持的音乐一直没变过,只是说我们会考虑精力是不是有限,如果我没有把握能做得好,那就先暂时别做这个,把精力放在我们能做得好的地方,需要得到我们支持的地方。”

独立厂牌愿景

在出发去采访兵马司之前,我向一些朋友征集过他们感兴趣的问题,其中一个是想问问兵马司关于南方厂牌的看法。当我问起的时候,杨海崧提到了琪琪音像。来自广州的年轻的独立厂牌琪琪音像近几年的表现十分亮眼,很有趣的是,琪琪与兵马司在厂牌性格上差异极大,尤其是在社交媒体的宣传推广上。

杨海崧回应说:“我觉得很好,我是希望能看到更多的厂牌,如果国内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厂牌,就一两个的话,好无聊啊。就应该有更多的不同的厂牌,不同的方式,比如琪琪就有自己运作的方式,有自己的审美。”

我补充到:“琪琪跟乐迷的互动做得很好。”

杨海崧说:“就是,我们就没做到。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系,一个人的性格也会决定公司的性格,这挺关键的。但这并不是好或不好,只是我们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觉得看到他们也蛮好的,蛮好玩的。这就是不同的性格,对歌迷也是好的,你能有选择,更多样。”

接着,杨海崧说出了他认为的兵马司的理想状态:“我恨不得兵马司只做北京的乐队,之前就是这样的,只关注北京。如果外地的乐队,他们想做厂牌,我们把经验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做公司,自己做独立的厂牌,就很好。

“后来发现场景不到位,他们做不到,只能是由兵马司来签,像海朋森、法兹。我更愿意说你们成都或者西安,几个人合作做一个小厂牌,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可以帮助你们,把兵马司的经验告诉你们,这样更好。每个城市、每个场景都有一个好的厂牌,一个好的录音棚,一个好的演出场地。这个场景就已经够了,这是最好的场景。有点可惜,好多城市就没有这个东西,最后不得不跑到北京来,对我们压力也好大。

“我一直跟一些乐队说,你们自己做些小厂牌多好,现在也花不了多少钱,几个好朋友在一起做点事情,多好,也是成长的经历。”

独立音乐在英美的诞生与发展也正是如此,杨海崧举了 Fugazi 的例子,Fugazi 的主唱Ian Mackaye 和朋友一起在八十年代成立了华盛顿地区的独立厂牌 Dischord。

“美国八十年代的独立摇滚乐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比如 Fugazi。这个启发就是从 Fugazi 开始的,Fugazi 他们只做华盛顿的乐队,不会做任何外地的乐队,Ian Mackaye 说过,哪怕再好的乐队,不是华盛顿的他们也不会做,但如果你想做,我们会帮助你,告诉你怎么做。他们觉得 Discord 不需要成为一个大的全国性的唱片厂牌,只是一个地区性的厂牌,每个地区都应该有自己的社区,有独立的 DIY 小厂牌,这是对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最美好的状态。”

因为做大而陷入困境的反面例子也很多,比如 SST 与 Rough Trade,或者 Sub Pop。而兵马司最早的想法就是只做北京地区的乐队,但后来也陆陆续续签了不少外地的乐队,比如海朋森、脏手指、法兹等。仍然有听到乐迷在抱怨说兵马司应该多签一些外地乐队,对此杨海崧笑着回应:“我们觉得已经够多了,有点太多了。”

“像江浙一带,这么好的乐队,有好的录音师,李平在那儿,有好的场地,就做一个小厂牌,牵个头,也花不了多少钱,专门做周围朋友的乐队,多酷。”杨海崧继续说,“我觉得我的理想就是这样的,如果我在南京,我一定会做个小厂牌,只发我身边朋友的乐队,不管做得好还是不好,就把他们记录下来,把它发出去。”

一个新厂牌对独立音乐场景的作用远大于一支新乐队,它不仅仅承担唱片发行,同样也是场景文化的枢纽,八十年代的 4AD 和现如今的琪琪音像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很好地传播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独特审美和价值观。

“厂牌会把东西留下来,它会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发生影响,一场演出可能就只会影响一个月,可能演完第二天,或者下周就没了,大家都会忘了。但一个唱片如果留下来,十年之后你去听,也能感受。现在这些录音设备门槛也很低,我都为他们着急。”杨海崧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大家又是年轻人,又不是拖家带口的,又不是浪费了,为什么不大家聚在一起花点时间做这个事情。二十岁的年轻人不要想着挣钱,就应该做这样的事情,等到三十岁你再去想怎么养家糊口。”

我说:“可能大家不了解,心里还是对做厂牌有顾虑,觉得有门槛。”

杨海崧两手一拍,笑着说:“你觉得有门槛来问我呀,我就告诉你怎么做,我觉得门槛真的不高。不要有太多的利益导向在里面,不要想着做多大一个厂牌,只要不赔钱,我做一张卖一张,把成本收回来再做下一张,就很好。”

当被我问到未来的计划时,杨海崧开玩笑说:“没有计划。”兵马司的首要任务是把手头的事做好:正在进行的三个巡演,Future Orients、Backspace 与过失;九月的 Snapline 新专辑以及十月的 P.K.14 的新专辑,还有一些乐队新专辑的录音也在筹备了。

我顺便也帮朋友打听了一下亲爱的艾洛伊丝,杨海崧解释说艾洛伊丝原本在两年前就录好了一张新专辑(有六首新歌,六首翻唱),因为一些原因一直没发,拖到现在。不过他透露说,明年唱片店日兵马司为乐迷准备了一个小礼物,其中有一首艾洛伊丝的歌。


上周跟朋友在吃饭的讨论,猜兵马司有多少员工,两个?三个?(杨海崧听到就笑了,说:“真正做事的可能也差不多。”)但其实兵马司有八个员工:为我开门的是郭现根,他平时负责库房,发货和管理院子;曹姐是会计,同时负责办公室行政;樊晏负责媒体和设计;郭震负责发行,周边生产和设计;Nevin 和 Julia 负责兵马司的海外事务,前者北美,后者欧洲;文予真则负责演出,也承担一些设计;还有一位刚入职的老王,现正协助文予真与樊晏的工作,同时也负责写文案;最后就是厂牌的主理人杨海崧了。

我走的时候,Michael端着刚做好的晚餐上楼去了,杨海崧也准备下班回家。出门我才想起忘了拍几张照片,方便写文章,不过也不是很要紧。

从空荡荡的胡同转入熙攘攘的地安门大街,马路上来往的车与人还是那么多,那么拥挤。你说这路口的一百个人里,有多少知道兵马司?听过兵马司发行的作品?十个,五个,还是……

—— 2018 年于北京健德门,2023 年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