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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兔的生活、音乐与身份

本次采访发生于上月的一个周六下午,地点是月兔工作的盲区酒馆。盲区酒馆坐落于北锣鼓巷,是“盲区合作社”的线下活动空间。而成立于 2019 年的盲区合作社则是一个内容宽泛的独立音乐组织,他们会在活动空间举办现场音乐演出、筹备圆桌讨论会,甚至像“公社”一样组织公共食堂。它的前身是最早由丢莱卡、小王、倒刺等乐队发起的名为“盲区北京”的 DIY 行动项目。如果要展开介绍就说来话长了,我们先把目光回放至小王乐队身上。

如今由月兔担任主唱的小王乐队,自 2017 年成立之初,便是北京的 DIY 场景最积极的参与者之一。乐队名字虽“小”,声势却十分响亮,只要在北京待段时间,你很难不注意到这支颇具个性的、以女性为主导的朋克乐队。她们坚持独立的理念、倡导积极的行动、秉持女性主义立场,可以说小王是我心目中国内现代朋克乐队的典范之一。或许,唯一的缺点是作品发行速度,目前只能在流媒体平台上听到她们的两首作品。

添加月兔的微信是前年年底,当时为《鹈鹕音乐学院》微信公众号做一期文章的补充采访。此后,我一直希望找时间来跟乐队单独聊聊,尤其想请教她有关女性身份与音乐的问题。我做过许多采访,却极少和受访者讨论音乐场景中的性别议题,但不讨论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以《鹈鹕 Hits》为例,截至目前我们完成 27 期节目,只有 2 期嘉宾是由女性占主导的创作者。7.4% 的比例让人甚至觉得有些触目惊心,不禁会问为什么?

问题的答案肯定并非一次简单的采访就能找到,但至少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展开更多探讨。当更多人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讨论这个问题,或许会如月兔在本文结尾时说到的:“它自然会形成它的力量。”

与生活

艾舒:首先是《普通乐迷》的常规问题,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音乐?

月兔:我小学在外婆家里住了几年,当时有一个表哥也住外婆家。他比我大两三岁,应该是读五六年级。他特别喜欢 Michael Jackson,把所有的零花钱都拿来买 CD 了,而且是正版的 CD。外婆那里是一个云南的小县城,正版货很少,表哥会专门托人去昆明买回来。

我记得如果我们去表弟家,就会看动画片,比如《101 忠狗》。但去表哥家,他就拉我们一遍遍看 Michael 的碟,一大堆我也不知道正版还是盗版的碟。他会跟我们说这人有多厉害多厉害。在 Michael 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拍电影一样拍 MV,所以我当时把它们理解为电影配乐(笑)。后来再长大一点,他又疯狂地喜欢 SHE。我就跟着他听歌。

后来等到高中,我转学回到我们家那边,有了几个非常时髦的朋友——高中她们就开始戴假发、戴美瞳,其中一位朋友的 mp3 里的歌超级好听。她姐姐在昆明学艺术,她每次去昆明玩都会拷一版新的 mp3 回来,我就拿回家去把她 mp3 里的歌又整个拷贝下来。我就这样听到了 Linkin Park、Maroon 5、Lily Allen 等等,包括一些风格怪异的陈奕迅的作品,很丰富。

前段时间虾米关闭,我特意看过自己的注册日期,是某年的九月一日,我大二上学期开学的日子。当时有个天津的同学很喜欢摇滚乐,把虾米推荐给我,说上面有很多不错的乐队。我就从那时候开始听国摇,很感兴趣,后来还去小酒馆看过演出,比如刺猬、后海大鲨鱼、逃跑计划等等。

我的摇滚乐启蒙很晚,也就是大学那几年。我发现自己很喜欢,只想着毕业一定要来北京。不过我不是想来北京自己搞乐队——虽然一直梦想有自己的乐队,我想的只是来北京可以离我喜欢的东西近一些,所以我 2014 年毕业就来了。

艾舒:我记得你之前有一份公司坐班的工作,所以你是找工作过来北京的吗?

月兔:过来才找的工作。我大学学建筑,来北京找了一家公司做建筑设计师。工作了六年多,也没换过公司,后来是待不下去,才提的离职。我当时对工作的理解,只是想要一份养活我的事情,我志不在此。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很好的建筑师,对工作没有抱负。我对建筑的兴趣就很正常,也不像同事那样,去哪里玩都会观察,“噢,这个建筑多好!”我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

不过我认为以这样的心态是可以把工作做好的,只要磨练提升技艺就可以。但公司的体制、上下级权力关系这些东西我受不了,包括老板对你的期待。我们是一个很小的团队,只有十几个人,老板人也很好。所以有时候我会很绝望,我们老板比起我知道的很多老板来说,已经非常好,但我竟然还这么难受?

随着我工作年份越来越长,老板开始让我带项目,但我真的不想。那时候我有在想,难道不能简简单单地做我现在做的?不行。你会从各方面体会到那种失望,我也会对自己感到失望。我觉得不给我加工资,我可以接受。但一边不给你加工资,一边还对你抱有期待,然后随时会对你失望。我是一个对此很敏感的人,当时就觉得“啊,好难受”。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很多。比如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对建筑行业有一些……也不能说是理想,可能是期望吧。因为就算是设计商业项目,你也可以把星辰、宇宙这类概念放进项目里,我觉得是很美的。但后来经历那么多项目,我发现甲方看重的并不是这些,这些只不过是自我感动的概念。而且我们公司做的商业建筑,设计大型商场或者百米高层,我会觉得设计这么多的建筑之后,并没有能改变别人的生活,或者说不能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

艾舒:设计一栋好看的商场,不会让大家的生活更好了吗?

月兔:可以,我为城市设计了一朵漂亮的人造花,只是很漂亮,但钱都是开发商赚走了。我会觉得自己是在为钱服务,而不是在做一件公共性的事情,我有点接受不了。我们公司也有非常积极的尝试、参与和联合国合作的一些公共性的工作,比如去云南做古乡村改造、改建。但由于是纯公益性质,我们公司根本负担不起,做过几次之后,我们慢慢就退出了。所以我体会到了那种力不从心。也不是对公司失望,是整个行业或者……你没办法,只能跟着钱走。比如对于老板来说,得给员工发工资,得付房租呢,你怎么能做这种公益?

当时所有的这些思考都凑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每天都很难受,有时候真的不想上班了,会去都跟我男朋友哭。在我辞职之前那段时间,抑郁挺严重的。但我没有辞职,有一个原因是我信用卡欠钱(笑)。我压力特别大的时候,就会买很多东西。比如我加班很难受,吃饭就会一个人点两三百的豪华套餐,吃完上楼接着工作。

我现在发现,不工作的话根本没花那么多钱,没有花钱的渠道。我其实欠的不多,但也不想跟家里人要。我一直觉得再工作几个月,把钱还完就辞职。但我每个月一去工作,就想花钱,到后面真不行了,我说再这样我要死了。然后就咬咬牙,挺了两三个月把钱还完,还攒了一点接下来的房租,我就赶紧把工作给辞了。

艾舒:那时候已经有盲区了吗,或者你有考虑接下来的工作吗?

月兔:没有。我当时也特别不确定,因为其实我的性格还是……说不爱冒险也有点……就有的时候我会特别保守。因为我家人全是在机关单位或者国企工作,很稳定,我们家从来没有经商或者搞艺术的人。所以我潜意识里会对自己有期望,不能让我的职业或者生活颠沛流离。而且我在那家公司工作很久,也有感情,其实有点舍不得走。我当时跟老板说,让我停薪留职三个月,我休息一下。我是这样离开的。

我在家躺了三个月,可能等到最后一个月,我才决定再也不回去了。

之前涂(俊南)、小飞(烧飞)我们聊过可以一起做盲区酒吧。到那个月大家都说,“搞起来吧!”我们开始四处看房子。这样我心里可能更确定了一些,后来我就直接说,我不回去了。有酒馆之后,我就在这边当吧员。

艾舒:那我觉得节奏挺好,中间没有什么空窗,正好休息了几个月。

月兔:我觉得现在是我人生阶段中我最满意的时刻,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更满意(笑)。我现在觉得自己好有钱——但这个有钱只是我定义的,我依旧没有存款。够我花,每天吃饭想吃啥都能吃点,我也好健康,没有什么疾病,我有好多朋友,我觉得一切都很完美。现在这种状态就很好。

与音乐

艾舒:你小时候有学过乐器吗?

月兔:学过一点点钢琴,我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我小学特别想学钢琴,跟我爸说,给我买个钢琴吧。后来我爸出差给我带了个电子琴回来。不过我觉得电子琴有点无聊,当时不喜欢,比如电子琴会自带和弦伴奏,跟钢琴不一样。

后来初中,我路过学校的艺术楼,看见老师在弹《梦中的婚礼》。那是我第一次听,整个人就震在楼梯间。我说这辈子一定要学会弹这首歌,就去找那老师学钢琴。我刚开始在练指法,一直练到我能弹完这首歌之后。那之后我再没有学过钢琴。

艾舒:小王乐队组建是在 2017 年,对吧?我记得《鹈鹕音乐学院》杂志的采访里有说到,当初好像是安琳想要做乐队,是她拉上你。

月兔:对,我和安琳第一次见面是朋友的朋友在老 What 演出,一个硬核的乐队。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硬核,我俩经常在那里见面。我们不在老 What 买酒,因为很穷,经常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但也是因为这样老 What 倒闭了(笑),我现在后悔了。我们看完演出去便利店买酒,但她只买了一瓶水。我心想这女生刚才疯成那样,她一点酒没喝?反正我就认识她了,后来一起出去玩,经常一起看演出。

有次在愚公移山,我忘了是谁的演出。愚公移山楼梯上去有一片像乐手休息区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坐着,我说,“自己搞乐队好了。”她说,“好,我去学鼓。”然后,我说,“行,我学贝斯。”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要搞乐队,她学了鼓,我学了贝斯。我们排练了两次,安琳说,“我不想坐在后面,我要当主唱。”我说,“好,那我们找个鼓手。”

当时我们还要找谁会弹吉他,但我谁都不认识。我听说以前住我这个房间的那个人,他会弹吉他,还去过愚公移山演出。我就托我的室友联系到他,问要不要来我们乐队,就是老高,他后来加入我们乐队打鼓。

安琳也去找了一些人问,还找了 She Never Sings Our Songs 的贝斯手伊辛。那是安琳在 Temple 看了他们的演出,伊辛唱歌特别好听,但她是背对观众的,有点害羞。安琳说,“我不管,我要找她来跟我们弹。”一问发现她会弹吉他,欸,那就来弹吉他?她就来跟我们排练了几次。我们起了“小王”这个名字。

老高是搞数摇的,我们每次一搞那种很大声的莫名其妙的音乐,他都皱着眉头,非常难受地打着鼓,看得出来很不喜欢我们的风格。我们一起演出的时候,他可能会很尴尬,后来就没有跟我们一起玩了。之后伊辛也出国了。接下来的小龙和早早都是安琳找到的。“啊,我觉得这个人可以”,她就跟别人聊,就找来。当时身边没什么会弹吉他还想跟我们一起玩的人,她就说,“Temple 的调音师听说吉他弹得很好啊?”就是小龙。

艾舒:这样听起来,当时小王能继续玩下去,安琳起了蛮重要的作用。

月兔:是的。她出国以后我们几个都不想玩了,早早、小龙和我都歇了好久。后来我们一起去看了混凝草,2018 年那次吧,感觉很好。我们就说,“妈的,乐队一定要搞下去!”从上海回来之后,我们就一直讲,乐队还是要搞、还是要玩。

艾舒:你们现在的成员又是怎么加入的呢?

月兔:我们换过很多人。安琳走了之后就没有主唱了,我们就找主唱。我们希望主唱特别疯,特别好玩,无所谓她会不会唱歌。但太难找了,最后试了一下,发现我可以唱啊,那我来当主唱好了。就变成要找一个贝斯手,当时也觉得找贝斯会比找主唱容易很多,后来找到早早的一个朋友——彤彤,她弹得很好。

她跟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就结婚了,然后又怀孕了。当时我们定了一场演出,是我们第一次去乐空间演出。她跟我们说她怀孕了,我们很开心。但她后来意识到,她演不了。她家人包括她自己,都觉得现场的那种环境特别嘈杂。她很想对宝宝好一些,不想让宝宝受到影响。我们最后一场告别演出都没有给她演成。因为她考虑到生了孩子之后也不能马上归队,还要工作,就跟我们讲,做好再找别人的准备。

我们就找到了 Liane,一个南非的女生。Liane 弹琴特别厉害,大学专业好像是古典吉他。我们的歌也不是特别复杂,她过来弹贝斯是屈才了。我记得有次我们演出完,赵凯就问我们,你们乐队只有 Liane 是音乐家吧?他们专业的人弹琴,拿的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样,姿势很对,弹得很轻松。

后来因为乐队的各种问题,我有一段时间觉得真的玩不下去了,换了这么多人,感觉很难过、很受伤。我们当时有场演出在 School,我们说这是最后一场演出,以后不演了。我还写了一篇文章,写得很心碎。养鸡那时和我是网友,她就看到了,她说好难过。她在杭州经常给别的乐队暖场,小王是她最想暖却还没有暖过场的乐队,但小王没有了。这成为后来她加入我们的契机。

那之后,我还是有那种感觉……创作欲吧,不知道是哪种欲望,让你觉得这个东西还是要搞,没有什么能阻拦自己。接着我跟早早想了很久,决定我们还是继续玩下去,就发了一篇招贝斯的文章。养鸡马上就问,“我可以吗?”

还在跟安琳做乐队的时候,我听过养鸡之前乐队的歌,说,“要是养鸡能来给我们弹贝斯就好了。”在中国我最想要的贝斯手就是养鸡,如今有一种梦想实现了的感觉。养鸡决定加入乐队后,跟公司提离职,然后搬家,非常快,一个星期之后她就从杭州搬到北京了。

这时候 Liane 弹吉他,但没多久 Liane 决定要出国。她男朋友要回美国,她也准备出国学习,说可能也没法玩这个乐队了。但 Liane 出国的事还有些坎坷。那刚好是疫情前,她男朋友先出去了,准备去那边弄一些东西,回来他俩再一起把家搬过去。然而出去之后,就爆发了疫情,他回不来。Liane 也没能出去,因为她待了几个月,发现美国疫情更严重。她现在在做一个诗歌项目,弹古典吉他,跟一些人写诗,做得很好。

我们那时候又开始找吉他手,找找找。有的人技术特别好——我很喜欢技术好的,但你会觉得好像融不到一起;有的年纪比较大——也不是说不喜欢年纪大的,只是大家面临的东西不一样,不在同一个生活状态,有时候想法对不上。后来找到了老肚。

我当时想,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尽量找女生。那会儿盲区还不是这个店,刚开始做合作社,有扫码加微信拉你进群。老肚来加我,说她要进合作社。虽然我们写着“拉完即删”,但我把她拉进去后,看到这女生会弹吉他,我就没删(笑)。我后来经常看她发朋友圈,她吉他弹得很好。我问她要不要来跟我们弹吉他试试,她就成为了我们的吉他手。

艾舒:乐队人员以这样的频率更换,会影响写歌的进展吗?

月兔:写歌不会,但很多以前的歌现在没有演了。如果大家新来,不喜欢之前的歌,那我们就不演。我觉得既然换过人,做出来的东西不可能不变。所以有朋友跟我说,发现我这两年写东西的状态也变了很多。我想过很久,一方面是我的确在发生变化,另一方面是我和外部环境在磨合。比如,我以前写歌会对吉他、贝斯都有一些想法,甚至贝斯是我来写。现在是养鸡在负责,她技术更好,不会弹那么简单的东西,而想做一些好玩的尝试,所以会改很多。现在的吉他部分也是如此。

艾舒:你们之后会把以前的歌重新整理来录一张专辑吗?

月兔:不知道,我都没有问过这件事。不过我们今年年底有录音的计划,现在歌曲数目是够的,我们平时演一场会有十二首歌,其中两首是翻唱。现在也还在写新歌,大概有两三首正在写,年底之前应该还会有一些。所以歌肯定够,我们需要的是找时间把所有歌都整理一下,想优先录新歌。

录音之前也想先演演。因为新的作品你写出来,演三四个月之后,你会对这歌有某种感觉,应该趁这种时候把它录下来。像我们一些老歌,已经演了两三年,再演就会有点疲。你会觉得拿不定,“这样可能更好?可能更不好?”状态已经不是以前的状态了。我还是想趁新鲜,从新的赶着往后面数,不够再用老歌来凑。

艾舒:如果你们录完,有具体的发行计划吗?

月兔:我们这次应该也不签公司,自己能做。我们不会上网易云和 QQ 的,它们对音乐人和对公司的法律法规不一样。网易云好像你签了之后,三年内所有的词曲著作权、改编权什么都是它的,但它们跟太合签的合同就不是。如果不签公司,也不上这些流媒体平台,我们会损失很多吧,但还是不想签。

艾舒:那有没有什么样的合约,你会觉得是合适的呢?

月兔:我之前有听说谁谁谁的合约,比如几年的版权代理,现在已经快过完了。这种合约如果他们不坑你,对你是非常好的。我现在也很少听说真的被大坑特坑……也有的,被这卖那卖的。我就感觉如果你不坑我,为什么要跟我签这样一个合约?为什么他们不去反思自己合约的问题,要让我来承担这种后果?

打个比方,就好像我跟一个公司离婚,错只在我,什么东西都要给他。有可能我们俩也不会离婚,一直很好,不会出现撕破脸的情况。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前面还要签一份那种协议,说如果发生什么,我就会是失去所有的那一方。我觉得特别不合理,我不想签这种东西。

我觉得还有一点,我们大家也都有别的收入,养鸡是画漫画,早早是教鼓课,老肚可能是给别人做点纹身或者接稿画个什么东西。我们的想法是,不要用乐队去赚钱,得想一个别的赚钱的方法,这样我们就没有那么多的功利的要求。

艾舒:为什么你们会想不用乐队去赚钱呢?

月兔:我们也想啊,但不想给做乐队这件事背负很大压力,不想把它变成另一份工作,不想去考虑怎么写歌才能被人喜欢,只想做一些纯粹的自我表达,保持一些自由度。“你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算了,反正我也不靠这吃饭。”

我倒不是说跟商业水火不相容,有一些合作对我们自身来说还是非常好的,只是我们现在也不需要。比如签合约能得到什么吗?可能像一些乐队做专辑就是需要 20 万,才能做出他们心目中想要的东西,如果自己去负担就很难,所以他们愿意做出一点点交换。当然,唱片约也能给他们带来一些曝光。对我们来说,自己攒钱也能做这事,目标不是 20 万,或许 5 万就够了。唯一的损失可能就是平台或者宣传。反正我感觉互联网现在也没有那么神奇了,该被看见还是会被看见的。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跟他们交换的东西,我不需要。

艾舒:上次海朋森来盲区做讨论的时候,你们聊过一次 DIY,你觉得 DIY 有些什么好与坏吗?或者它是否有局限?

月兔:我觉得它没有坏处。因为我们作为小团体,目标肯定跟公司不一样,我们不想做成一个帝国。只要小团体能健康地活着,同时能看到一些别的健康的小团体,大家形成一些链接,自给自足,就已经很好了。我们现在尽力把自己做好,也不想要扩张或者怎么去影响别人。我觉得它的意义在于,可能会让那些忐忑的人觉得原来这样也可以做出一些东西。只要能把这种力量传递出去,每个人都开始自己做。他们会做的事情都不一样,手里的力量也不一样,就能出来多种多样的东西。

而且我在想你刚才说的那种商业上的考量,我觉得我也很享受被很多人喜欢或者知道的感觉,但对于我玩乐队来说,它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当然,如果每次演出台下一个人都没有,我肯定也很难玩下去,会怀疑自己到底做的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人认可?但如果有一些人能懂你,也就够了。

像安琳走的时候,或者我们不跟小龙一起玩乐队的那种时刻,我会说,“那就到这吧!”但总有另一个声音跟我说,“要继续玩下去!”那个声音是创作本身给我的驱动,我觉得别的东西跟它比起来都不重要。

与身份

艾舒:这次找你做采访,有一个很想和你聊或者说请教的问题,是关于女性身份的。我们《鹈鹕 Hits》播客之前采访高嘉丰,他提到自己对女性主义话题的关注,但因为他是个男生,所以他在看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带有原罪的。我也有相似的感觉,所以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说这些话题。你平时很关注女性议题,所以我想听听你会怎么说。比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女性身份这个话题感兴趣,或者说开始主动地去了解女性主义?

月兔:我并不是哪一天突然对女性身份感兴趣。就像之前讲什么事情的时候,有很多女权主义者出来讲话说,“看这件事你要剥离女性视角。”我就想,去x妈的,女性视角是你在成长过程中不断自我发现的一种东西,它并不是像眼镜一样,你把它扔掉就没有女性视角了,它是长在你血肉上的。

我从小就觉得我跟表弟、表哥哪里会有点不一样。比如为什么我们受到的待遇或者家里对我们的期待是不一样的?一些非常细小的细节,家庭内外都有。我小时候学习好,我的表哥、表弟学习都不好,他们会说男孩子初中就好了。但他们初中还是没有我学习好,他们又会找很多其他理由。我就觉得我必须那么优秀才能被夸奖,但男孩子好像就不用费什么力就能得到。我也是当女性议题进入公共视野的时候,我才去了解它到底是什么。但这种女性意识是一直都有的,我知道女孩和男孩面对和遭遇的东西会不一样。

艾舒:现在的音乐场景里,你有感觉到身份带来的困扰吗?

月兔:也是很多小事情。比如我们有一次在 DDC 演出,我当时穿了一件衣服,胸前有两朵小花。演完之后别人发了我们的演出视频,写了一个“贫乳朋克”。那个人是我们的朋友,他可能发这个也是像支持我们,但他丝毫意识不到讲这种话会让人有多恶心。我是觉得如果是男生,外貌特征并不会被界定为他们的风格。我在台上表演,我有那么多想法,我有那么多情绪,然后到头来在你这里变成一句轻飘飘的评头论足的话,好像我努力的那些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会觉得很被冒犯。

又或者我们之前去参加一些活动,比如叫什么夏日派对之类。主办会主动跟我们说,“如果可以的话,请穿得清凉一些哦”类似的这种话。我就在想,他们会不会跟男的也这样说呢?我觉得不会。但也许也说了,反正让我特别不爽,这种事很多。

乐队刚开始玩的那段时间,演出有什么我们就接什么,没多想。但后来发现一些所谓的“女乐手之夜”让人感觉特别不好,主办强行将你跟其他一堆女生凑到一起,有种成为被观赏对象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但这也取决于主办对这件事的态度,我们前段时间就参加了一个很不错的女乐手活动。因为我了解那个主办 VV,她也是女权主义者,所以我知道她集结女性的声音所想要讲述的事情。

我以前分辨不出来,参加过很多这种女性的活动,一次一次觉得难受和难堪,感觉自己被摆在了橱窗里。包括他们在介绍里强调你是“女乐手”的时候,也让人不舒服……

艾舒:这点我在写东西的时候也会觉得很困扰,它已经形成一种语言上的惯例了,就很难避免。

月兔:不要描述性别。我在写东西的时候,都尽量不用单人旁的“他”去指所有人。对我来说,如果不去强调性别的话,就没有性别,不要把“Ta”都想象成男性。另外,其实很少有情境需要说到“女乐手”这三个字。我现在聊自己女性感受的时候,可以说,但其他时候跟我是不是女生没有多大关系。

我记得我以前在微博上发,有人跳出来跟我辩论,说我这样是厌女,“你本来就是女的,为什么不愿意别人提你是女的?”我觉得我不是不愿意提,而是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不需要被强调性别。比如我开车的时候,你说我是一个“女司机”,但我就是一个“司机”啊。有时候这种观念好像是对你的照顾,但就跟刚才说到的“贫乳朋克”一样,我会觉得我在做一件事情却没有受到尊重。

比如,说你们是“女乐手里面最好的”。不,我们就是乐手里面最好的。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把你从乐手里面摘出来另立一个标准呢?就好像你不是乐手,你是女乐手。你想做的只是跟大家一样的事情,但不管你做什么,因为你是女的就会被单独摘出来,这让我觉得很难受。

艾舒:《街声》在今年妇女节的时候做了一期女性音乐人特辑采访,问了十几位女性音乐人,作为女性在音乐行业里的感受。她们的回答很有意思,有的感觉到了阻碍,有的感觉到了优待,有的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阻碍很好理解,像你刚才提到的彤彤,她因为怀孕就不得不面临乐手生涯的停滞。至于优待,其实换个角度看,它或许也是一种阻碍?你是什么感觉呢?

月兔:你说的时候我有在思考,对于我自己的话,会在“阻碍”和“没影响”之间来回摇摆。因为我感觉背负女性身份太久了,不论是做乐手,还是在我在社会中的任何身份,我都必须面对这件事情,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它是不是阻碍了。但因为它,我产生了很多思考,我现在的很多想法都是基于自己的身份。我无法剥离出来看,这个身份是否给我很大的阻碍。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它让我对社会、对权力关系、对我自己拥有了新的构建。

硬要说的话,就是阻碍。但对我个人而言,我总会把它转化成一些别的……能让我往前的东西。所以它就成为一个推着我的动力,反而激励着我去做更多的事情。

有一些人会说女性身份给自己带来性别红利,但我觉得一切都是标好价的,也许是自己暂时还没发现。年轻漂亮的女孩有的是机会接触世界翻转过来之后的阴暗面。只要你在意这种“红利”,它们可能就会反噬你把你禁锢住,隐形的标价是相对难被看到的,而且,不施以小恩小惠谁会愿意一直当奴隶呢?

艾舒:在性别平等方面,如果是音乐行业和其他行业相比,你觉得这里是更平等,还是更不平等呢?

月兔:我觉得是更不平等,尤其是在摇滚圈子。任何事情只要看比例就知道了,比如在女性只有一成,男性有九成的行业里,性别不均衡的问题一定很严重,只用看数字就知道。

为什么玩摇滚的女生比较少?我觉得有很多原因,首先大家对于玩摇滚的女生会有一些想象,这些想象和传统的好女生形象不符。而且一个小孩如果是女生的话,你可能更愿意送她去学小提琴、大提琴或者钢琴,肯定不会去学吉他,但男孩子学吉他的概率就会大一些。

对我来说还有一点,偶像的力量非常重要。摇滚乐的女性形象很少,也导致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记得哪一年说好莱坞电影里终于有黑人英雄了,我不记得是那部电影,但我特别懂那种感受。比如你是黑人,从小看的都是白人英雄,他很成功,但你会觉得这个角色跟自己没有关系。传统的摇滚领域,获得主流认可的女性的形象和声音就很少,要么就是中性化的,比如 Patti Smith。你的女性气质是不会被鼓励的,所以当你去看这个行业的时候,你就会怀疑它是不是不适合自己?

还有一些很实际的事情,比如摇滚文化和饮酒文化的绑定,演出前后大家都是要喝酒的,到时候你一个清醒的人坐在一群醉鬼里,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如果有的人不喜欢喝酒,特别是女生,怎么办?酒喝多了的话,回家的时候安全是个问题。你去 Livehouse 也不会让自己完全的放松戒备,不可能像男生那样无所谓,放开膀子啥的,到处都有你需要考虑自保的时刻。

艾舒:你刚才提到说月底会去西安演一场和暴女运动(Riot Grrrl)有关的演出,你觉得这种活动或者场景对国内能有一些什么样的启发?

月兔:你知道有个组织叫“琴包装机关枪的少女”吗?她们会在各地的 Livehouse 或者空间长期组织放映《朋克歌手 The Punk Singer》,就是 Bikini Kill 的主唱 Kathleen Hanna 的纪录片,在我们这里也放过。她们还推动很多的事情,包括一些联名,比如“一起喝酒≠ Yes”那张宣传海报。我觉得其实大家都有在做一些事情。

我不期望说女性音乐人必须去发表一些身为女性的看法,我觉得大家想说啥说啥,现在只要尽量多的女生站出来,总会形成一股力量。比如当有一千个人说自己内心想的事情,这个群体的声音总是会被听见的。而不是现在有五个人站出来了,你又说他们讲得不好,没有讲女性……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不重要,也不在意,我希望能看到尽量多的人站出来说,它自然会形成它的力量。

——— 2021 年于北京亚运村,2023 年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