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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结束,Chinese Football 冲出亚洲 | 对话徐波

以 2015 年发行的数张独立制作发行的专辑为标志,一场秉持 DIY 理念的独立音乐运动诞生于南中国地区。它由分散于不同城市的数家小型独立厂牌和数十位核心人物构成,他们(与 2016 年开启的“台团大登陆”叠加)由点及面、由下而上地改变了整个中国的独立音乐样貌。为便于讨论,我们不妨将这场运动称为“南方浪潮”。

然而八年过去,和流行音乐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许多音乐运动一样,南方浪潮已经接近平息,成为浩荡的商业化大潮里的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鲜有人注意到、并讨论它对于中国音乐场景的价值:以理念、行动与结果为标准,南方浪潮是国内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形成规模和持续影响的独立音乐运动。

如今趁浪潮的余波仍有回响,《進化耳朵》作者林艾舒策划推出以「南方浪潮」为主题的系列访谈,寻找并记录这场属于我们自己的音乐运动。

本期访谈嘉宾是徐波。来自武汉的徐波于大学时期开始尝试音乐创作,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由他组建的 Chinese Football 乐队首张专辑《Chinese Football》在 2015 年由武汉本土独立厂牌野生唱片发行。一经发行,这张略显青涩的专辑便成为那一年南方浪潮乃至中国摇滚的代表作品之一,并获得由豆瓣评选的阿比鹿音乐奖“最受欢迎摇滚唱片”奖项。

而徐波的个人计划 a hidden trace 则是南方独立音乐场景的深度隐藏玩家,从 2007 年独立发行至今,情绪化的流行旋律与细腻而私人的内容表达使其成为南方浪潮的先声之一。同是 2015 年,一张致敬英国独立厂牌 Sarah Records 的专辑《Our Secret World》由分别来自深圳和广州的独立厂牌无聊制造与富力保联合发行,这张被视为南方浪潮“独立宣言”的合辑中也收录着一首来自 a hidden trace 的翻唱作品。

首专发行后,Chinese Football 开启“游戏三部曲”的概念创作企划,分别于 2017 年、2019 年和 2022 年发行 2 张 EP 与 1 张全长专辑:《Here Comes a New Challenger!》《Continue?》以及《Win&Lose》,寓意游戏的开始、继续与结局。凭借漫画风格的视觉设计、清澈明丽的器乐音色、真挚坦诚的主题内容,Chinese Football 构建起专属于他们的青春之声,并成为武汉独立音乐最亮眼的标签之一。

除创作之外,Chinese Football 也是现场音乐的身体力行者,按乐队经纪人及野生唱片主理人李珂的统计,疫情前他们平均每年会演差不多 50 场,其中大部分还是巡演。并且他们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同时去过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巡演的乐队。

就在下个月,Chinese Football 将第四次踏上日本巡演之路,也将在八月第一次把巡演的旗帜插上英伦与欧陆,再次尝试“冲出亚洲”。赶在其出国之前,我们和徐波一起聊了聊,记录下他此时此刻的些许想法。

*这篇访谈由今年 1 月与 5 月的两次采访整理而来,一次是通过微信语音、一次是趁乐队来深演出当面完成。限于篇幅,本文有所节选。未发布素材将用于「南方浪潮」系列后续文章,敬请期待。


艾舒:从我开始关注国内的独立音乐到现在,差不多十年时间。起初我们更多地把独立音乐称为“另类”,而后渐渐开始讨论“独立”的概念。隐约记得几年前,琪琪音像有次回应厂牌发行的作品为什么不上国内流媒体平台的时候,曾经发过一条微博阐释独立的理念。再到如今除嘻哈与主流领域外,几乎人人自称“独立音乐人”。

或许是因为太寻常,或许是概念已经过时,现在几乎没人讨论什么是“独立音乐”了。但还是想首先问问你,在你看来,什么是独立音乐?

徐波:这个问题让我想起那年(2014年)无解音乐周末在广州搞的那次采访,他们也问过“独立音乐是什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时候大家还热衷于讨论这个问题,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答案,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说的了。但我始终有个标准,你的音乐和乐队发展方向应该是按照你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被市场牵着鼻子走。

如果要认真讨论,可能还得分广义和狭义的独立音乐。比如从广义的角度,我觉得落日飞车其实也很独立。但他们的世界巡演有拿到政府的扶持资金,换个狭义角度也许他们又不算独立。

在刚开始讨论独立音乐的那段时间,我记得我妈跟我说,你们这个“独立音乐”就是没人听的音乐。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可能在当时就是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立音乐就是小众音乐,自己随心所欲地做一些没那么多人喜欢的作品。

当下可能又不一样。一些乐队虽然签大公司,但他们在音乐上能做到自己把控,也可以勉强被视为独立音乐。那反过来往消极的一面想,所谓的独立音乐可能也已经被商业规训了,乐迷喜欢有个性的东西,大公司会顺应市场为你们制造一些“独立音乐人”。

艾舒:疫情期间,我有段时间差不多一年只看过两场演出,可以说现场音乐已经脱离我生活存在了。而且现如今的娱乐方式愈发便捷和多样,音乐现场如何能在残酷的流量竞争之中找到它的位置?我怀疑过音乐现场的必要性。

但当我来深圳进入演出行业,这种质疑又被减弱了,因为我发现仍然有相当多的乐迷愿意去到现场,从现场音乐里获得快乐。甚至是一些我认为的坏现场,同样能够给予很多乐迷纯粹的快乐。对于你来说,音乐现场在生活中的位置是什么样的?

徐波:各取所需吧。可能像你说的,其实不管看什么内容的演出,只要开心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觉得在目前的阶段,这样也挺好。不过我总会想起过去自己看演出的感受——当然本质上也是为了开心——我更希望能从别人的演出中获得一些启发。

启发不一定来自音乐,可以是一些与音乐无关细节。因为现场本质上是一种体验,如果它能够突破自己过往的认知,那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启发”。

我看过一个乐队,他们会在舞台上摆放一些简单的装置,但并非大家现在期望的复杂的舞美装置,只是一个上面刻着乐队 logo 的类似鞋盒的纸箱子。里面有闪烁的灯,演出的时候打开,logo 会一闪一闪地亮。这种纸箱很容易制作和携带,低成本又 DIY,但这些细节会让人觉得他们在用心地做事情。

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现场,却不是在 Livehouse,而是我去音乐厅看一场古典乐的演奏。那场演出演到后半段,指挥走下台来和观众互动。我平时很少接触古典乐现场,看到这里触动特别大。这种在我印象里的所谓的高雅音乐,都很积极地与观众互动,反倒是我们一些还在做摇滚乐的人总显得高冷、有高高在上的感觉——“我做的是艺术,不能太俗。能不能听懂是你们的事,我只做自己的表达。”但你看古典乐也在想方设法和观众互动,尝试建立与观众的联系,也许这种联系比较肤浅,但确实能够带动现场的气氛,让不了解这种音乐的人参与体验。

艾舒:这场音乐会带来的启发和你后来演出的时候经常走到台下去表演有关系吗?

徐波:有一定关系。那一刻我就觉得应该把架子放一放,摇滚乐本来就是一种通俗音乐,给普通人听的,别人高雅音乐都没有摆架子,你就更不应该。不过除那一场以外,还与一些别的演出经历有关。

前些年有一个加拿大的硬核乐队在 VOX 演出,叫做 Fucked Up。演到中间某首歌,主唱走下台来和每个人握手、拥抱、说 thank you。我当时躲得蛮远,因为他们主唱浑身汗臭。但他的这个行为蛮有意思。以前感觉他们做的音乐跟听众有一点距离,然而他通过和大家握手或者一些什么突然的举动,好像可以打破音乐和听众的障碍。那场演出对我影响挺大的。

那阵挺多演出都蛮有意思,很可惜这样的演出越来越少,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也许当时报批没有那么严格,会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国外乐队进来,很多是在国外不太出名或者只是在独立圈子小有名气的乐队过来巡演,现场也没多少观众。那时大家对这类演出会更宽容,尽管你不知道今晚是什么乐队,但就是会去看看热闹。现在目的性都比较明确,只去看比较喜欢的艺人,像看演唱会的感觉。

艾舒:此前看到你和一位年轻的卧室音乐人 Postmodern Hippie 的互动,说准备在珊瑚唱片帮他做磁带的发行。你是怎么听到他的?

徐波:不太记得具体细节,应该是网友推荐。我看到他专辑封面是林克(日本游戏《塞尔达传说》系列的主人公),就感觉他可能是一个比较宅的人,包括我看他的头像也是,挺好玩的,就去听了。听完觉得还挺打动我的,有种粗糙却很青涩的感觉,让我联想到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在电脑上瞎捣鼓音乐的状态。

有次看别人发过一份 emo 的流派介绍,其中多出来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分支,好像叫做第五波 (Fifth Wave) emo。这些都是比较宅的人,和互联网有紧密联系,基本是在家里 DIY 鼓捣音乐。我当时听过几个,并不是很喜欢。可能因为当时我是以乐队的标准听,比如它不符合正常的听感,多数作品的混音过于 lofi、嘈杂。

不过去年听到一个韩国的个人音乐计划,叫做 Asian Glow。很明显他的音乐不是以乐队的形式创作出来,就是自己东一下西一下,在家里鼓捣出来的。他的唱腔有 emo 的质感,制作很 lofi,又有自赏元素,给人一种天马行空的感觉,我还蛮喜欢。对我来说,也蛮新奇的。

后来听完 Postmodern Hippie 的作品,我尝试理解他们,觉得挺能代表一些现在的年轻音乐人的状态。之前有一些自己做音乐的朋友在我们演出完找到我,给我听他们做的东西。因为没有合适的平台,他们中的许多人不知道去哪里找人组乐队或者玩音乐。现在网络发达之后,兴趣相投的人反而更分散,线下更难遇到,他们只有通过互联网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共鸣。

艾舒:你也有一个相对卧室的个人计划 a hidden trace,在你看来,它和这些年轻音乐人有哪些相似之处和区别?

徐波:我觉得他们汲取的养分更多。我之前做 a hidden trace 的时候,并没有听太多歌,也没有深入了解过某一类风格,都是一些凭直觉做出来的东西,我觉得很难去定义。他们不太一样。虽然他们的创作也很随意、很天马行空,但很可能会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想做成什么样的声音。因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们都可以听得到,拥有更多可以参考的模板。

过去在世界的其它角落,肯定有和我想做的类似的声音和音乐,但我受限于资讯或者平台渠道,其实是没有听到太多。他们现在的渠道非常多样,能听到各种模板,只用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为我所用就好。这也是制作方式更加便利导致的。比如 Postmodern Hippie 的作品里有大量的动画、游戏采样,我觉得这种形式还蛮吸引我的,我过去是不会想到存在这样的制作方式。大家接触的东西更多,表达自己的方式就越来越多。

艾舒:除朋友推荐外,平时你会主动地找一些国内的新音乐人的歌来听吗?

徐波:只要是有新音乐人我都还挺感兴趣的,去年有一个印象比较深的音乐人叫做 Me and My Sandcastle。当时我也联系过他做发行,不过他的音乐已经做得比较成熟,有不少厂牌已经联系过他。

现在的年轻音乐人都挺有自己的审美,但这也容易出现一个问题,目标太明确。比如 Me and My Sandcastle 的那张新专辑的音色和 Mac Demarco 太像,键盘声音出来就感觉是一样的,他可能追求的就是那样的声音。

不过,我回想自己过去玩的乐队,当时的目标也是想做得和我喜欢的一些音乐差不多,可能到后面的阶段才觉得自己模仿得再像、跟别人再接近,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觉得在独立音乐领域,唯一性还是挺重要的。

艾舒:那 Chinese Football 最初的创作阶段是否有参考的目标呢?

徐波:其实我就是从 Chinese Football 开始才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或者说已经认识到自己学什么也学不像,因为你最终还是会拥有自己的声音。

写中文词也是。过去我知道自己文采一般,写不好中文词,所以写英文。后来意识到,如果你音乐上已经尽力地玩得和你喜欢的国外乐队听起来接近了,还唱着英文词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想先从词开始改变。

后来发现这个切入口挺好,因为歌词一旦变成中文之后,歌曲的逻辑也跟着改变。比如你试着把自己喜欢的歌的旋律用中文唱出来,它会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而且音乐旋律搭上中文词容易听起来很土,所以我在词和曲的匹配上花了特别多的精力,去思考怎么样能让它更符合内在逻辑。这个过程让我觉得自己的创作跟影响我的那些国外乐队有所区别。

艾舒:我很关注“唱中文还是英文”的选择问题。我个人的态度是,不管音乐人的中文词写得是好是坏,都希望他们尽量地用中文去表达。因为无论从大层面的文化意义或者私人的表达的准确性上,中文都更能引发共鸣和创造解读空间。

但我也注意到你刚才提到的问题,之前采访别的音乐人他们也有过类似的表述,为什么中文歌词会更容易让我们觉得“土”?其实国外有许多歌曲的歌词同样是普通的大白话,我们似乎不会认为那些歌词“土”?

徐波:只要不是母语,看起来就像是隔着一层雾。用英文写出来的歌词,哪怕你可以看懂词语的意思,始终有种模糊的感觉,会让人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直白了。

我自己总结过几种让中文词唱出来不那么土的方式,它的核心其实都是“模糊”。比如我自己一直很喜欢的朴树,他的专辑里的人声混响比较大,外加他的独特的嗓音会让你注意力放在人声的音色上,而不是唱的内容。再像周杰伦,更不用说,抛弃掉字正腔圆,他“模糊”的歌词在作品里就更多扮演音乐性的角色。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直接地“说”,中文词每个字的音调容易和旋律产生冲突,不如干脆放弃旋律。像崔健和 Carsick Cars,他们听上去也不土。更有甚者是台湾腔,相当于是放大缺点,人声旋律利用的是歌词本身音调的高低起伏,放弃了为歌词配旋律的方式,西方人不一定能理解。我这里说的“台湾腔”是指受大陆影响逆输入的台湾腔,比如草东。

回到歌词本身的创作上,可能是因为文化差异,中国人比较追求文字的诗意。国外歌词里的许多大白话如果用中文说出来就会觉得特别土,比如“大家一起跳起来”之类的句子。我也是自己在摸索。记得做第一张专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写不出不土的歌词,就尽量把歌词写少一点,言多必失。第一张专辑好些歌我自己觉得不喜欢,但看听众的反馈,反而是那些原本能力有限、没花什么时间乱写词的歌被认为更好。也许是因为那些更抽象的歌词,更能给乐迷足够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吧。

艾舒:按理英文诗歌同样有韵脚和音节的要求,但很多现在的欧美摇滚乐歌词给人感觉也并没有特别地做诗化处理。我之前分析过,我认为差异在于西方流行音乐经历过朋克浪潮的冲击,朋克运动强调的就是生活化的表达,“我就要说大白话”。国内的音乐场景没有经历过这样完整的文化变革,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包括听到的流行歌曲,也都是蛮追求歌词表达的,希望能写得跟诗一样。

徐波:你说得很有道理。关于这个问题,我问过一个日本朋友,他说日本过去也是这样。六七十年代,民谣音乐在日本十分流行,大家同样特别看重歌词。我买过一些日本民谣的老黑胶——封套上标注制作信息不是一般会写“作曲”和“作词”吗,它直接写的是“作诗”。日本的流行音乐发展历程跟西方会同步一些,他们应该也经历过摇滚乐的冲击过程,现在歌词里就会有一些直白的表达。

我觉得日本的流行音乐挺值得我们借鉴。他们写作的时候尽管也许不像过去那般诗意和抽象,但仍然保留着一些很暧昧的、朦胧的表达,这是很东方的特色,是他们的文化特性之一。

艾舒:所以我认为提倡写中文的意义就在于此,我们需要发展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特色表达,应该要有更多的创作者来思考和探索中文歌词应该如何写作?而不是直接选择放弃,然后直接唱英文。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一种偷懒的行为。

徐波:对我来说,它的确是偷懒。我做的第一个乐队都写英文歌词,我当时听的都是英文歌,写作的时候脑海里蹦出来旋律,就是一些英文词。包括我编歌的时候,随口哼的旋律都是一些“anything everywhere anyone”之类的。可能是因为它的音头比较有利于唱。

后来听到一些我特别喜欢的国外乐队,比如 Bright Eyes。看他们的歌词,我觉得写得非常好,也很有诗意。我自己英语并不是太好,要写成他们那样可能永远做不到,想想还不如用我更熟悉的母语,说不定能在这个方面进行一些探索。

艾舒:刚才你提到日本流行音乐值得我们借鉴,的确如此。例如这两年国内出版社引进过几本日本作者撰写的流行音乐史方向的著作,其实能看到他们面临着或者面对过和我们正在经历的相同的文化冲击,有不少可以参考和学习的地方。

不过,我感觉国内的音乐人受日本音乐影响并主动将其体现在作品里,恰巧是从你们所在的南方的独立音乐场景开始,包括你们的视觉和衣着,甚至是作品里的采样,有很多来自日本的元素。

过往大陆的摇滚乐队绝大多数是受欧美流行音乐影响,而南方的独立音乐场景有着明显不同的影响来源,除了刚才提到的日本,你们也和台湾的音乐场景互动密切,比如透明杂志的大陆巡演就是琪琪音像做的。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徐波:这个确实。我过去受欧美影响比较多,也就是在做 Chinese Football 前后,开始更多地接触一些日本音乐和文化。在那之前,你问我对日本音乐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会说是视觉系。不过我不太喜欢视觉系的音乐,尽管会听一些,比如彩虹乐队,但我觉得他们的作品太复杂、太华丽。我承认当时对日本音乐有刻板印象,可能是因为那个年代视觉系的输出太强,以至于我以为日本都是那样的音乐。包括我们乐队的吉他手王博,对他影响最大的音乐人就是 X-Japan 的吉他手 Hide。

差不多是 2010 年,我接触到一些日本的独立音乐,才发现确实很有趣,他们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日本”。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东方人,能感觉到文化上有不少共同的地方。再加上我从小是看日本动画片长大的,所以潜移默化地会有受到影响。

我看到台湾的一些独立乐队也有类似的感觉。之前有一阵子豆瓣很流行台湾的“小清新”,他们同样有受到日本音乐影响,照样能吸引那么多的乐迷。包括现在很多大陆的新乐队做出来的音乐,你一听就知道是受台团影响。我们和台湾的文化连接更紧密,又都是唱中文,有相互的影响也很正常。我还看过一种说法,好像通俗音乐唱中文或者说用中文写流行音乐就是从台湾开始的。

艾舒:台湾民歌运动时期,确实有喊出“唱自己的歌”的口号,倡导“用自己的语言,创作自己的歌曲”。

徐波:所以怎么说呢,他们尝试得更早,总会有值得我们借鉴的东西。不论是台湾,还是日本,他们在文化和地理上都和我们更接近,确实更具有东方的文化内核,气质比较内敛。

艾舒:我注意到你们新专辑里有一首歌叫做「游戏失败」,虽然同时也有一首歌叫做「游戏胜利」,但考虑到整张专辑的概念和情绪,我感觉你们的态度更倾向于表达一种“失败”。毕竟歌词里写的是,“you expect to win / in the end we’re all losers 你期待着胜利,但最终我们都是失败者”。而去年浪味仙贝的新专辑《一瞬之光》里也有一首歌叫做「失败的歌」,我之前和冯浛聊的时候,她同样提到了自己的 loser 心态。

这种共同点很有趣,因为摇滚乐原本是一种“明星文化”,大家站在舞台上都是光鲜亮丽的形象,目标是成为摇滚明星。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渐渐产生出一种“失败者心态”?包括草东没有派对最早也被视为台湾“鲁蛇一代”的标志,以及最近非常流行的动漫《孤独摇滚》里,有一句台词是“摇滚就是要人生输家唱出来才能震撼人心,成功人士唱出来就不叫摇滚了”。

徐波:如果是 Chinese Football 的话,从取名字的时候开始,就有一种失败者心态,因为“国足”本身是一种失败的象征。你对新专辑的解读可能会跟我个人比较接近,我觉得大家最终结局都是一样,你只能追求一些过程中的成功,或者个人感受上的成功。从整体来说,我们这代人其实挺失败的。但我们又不想搞得那么悲观,就选择了一个具有两面性的名字“Win & Lose”,“你输了,但你也赢了”或者“你赢了,但你也输了”,怎么理解就看个人的选择。

艾舒:但印象里许多乐迷会认为你们是一支很热血的乐队?

徐波:我觉得这是一种刻板印象。怎么说呢?这和我们前面讨论的话题多少有些关系,中国人太重视文本。比如乐队的名字里有“足球”,而足球是一项热血的运动;我们很多歌名又与体育相关,“体育”也是热血的字眼;专辑封面是场面比较热血的漫画等等。这些可能都让乐迷第一时间把我们和热血联系在一起。但我们自己做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自己很热血,只一个很正常的情绪,甚至有点丧。后来大家总说我们热血,被观众的印象和期望逆向影响,以至于我们自己也觉得 Chinese Football 是一支很热血的乐队。我们过去肯定是没有想过。

艾舒:在《Win&Lose》的文案里提到一个企划概念叫“游戏三部曲”,它由这张专辑与你们此前发行的《Here Comes a New Challenger!》和《Continue?》两张 EP 共同组成。这样的创作概念是如何产生的呢?

徐波:其实《Win&Lose》原本也应该是一张 EP,因为这个系列最早计划是由三张 EP 构成,从“新的挑战”到“游戏继续”,最后有一个结局。

起初是想要通过“游戏”的概念打破乐队过去的刻板印象。第一张专辑发行之后,我们跟“足球”和“运动”绑定得太明显,许多时候会让大家忽略音乐本身。比如大家分享我们乐队作品的场合或者我们接受采访时被关注的问题,都和足球相关。

刚开始我们并没有想太多,因为 Chinese Football 从起名就能看得出来,它原先是一个玩票性质的计划。只不过第一张专辑发行之后,反响不错,包括巡演也获得不少反馈,才会继续玩下去。但如果乐队要长久地走下去,肯定不能和某个具体概念强绑定,我也不想让大家看到、听到我们脑袋里马上闪过一个足球。这对于一个乐队来说蛮悲惨的。 所以我当时就希望构思另一个更强的概念,给大家洗洗脑,别提到我们就想到足球。那就是“游戏”。而且我们和史悲合作,这是他比较擅长的主题。最后决定引入“游戏”的概念,出几张 EP,让大家淡化我们和“足球”的联系。

我个人觉得还是挺成功的,至少大家不会看到我们就只想到足球了。虽然肯定还是很多和足球相关的梗,比如世界杯期间很多人转发我们的歌,但现在已经比过去好不少。但“游戏”的概念也不能无限地玩下去,也需要一个终点,所以就借助这张专辑给它画上句号,以后我们可以尝试其它的方向。

艾舒:这样一来,我发现一个好玩的文字游戏。你们想借助“游戏”来冲淡大家对于“足球”与 Chinese Football 的绑定,这对于国内的乐迷来说或许比较有效。但在英文里,“游戏 game”也同样用于指代“足球比赛”。这是巧合,还是你有意为之?

徐波:这是我之前选择“游戏”概念的原因之一,它没有完全和过去的内容割裂。从一场比赛变成一个游戏,都是“game”,它其实又有联系。

说到这个,可能不只是中国吧,由文字产生的刻板印象在国外也存在。比如中国乐迷听到 Chinese Football 会想到“足球”和“国足”,会想象我们是一支热血的乐队。国外也一样,他们看到我们的名字,会觉得是 American Football 的 copy band。但正是这个原因,才会吸引国外乐迷的注意。

我自己从第一张专辑开始,就有一些坚持,不想成为第二个“美足”。比如 American Football 他们的专辑封套都是摄影,我们就做漫画,这样区别会比较大。当然,也不能说是特别刻意地这样做,只是希望被这个名字骗进来的国外乐迷能注意到我们两支乐队的区别。也许刚开始是会听到一点 American Football 的影子,但接下来的几张会让他觉得也不只是美足的翻版,我希望能够产生这样的效果。

艾舒:你们目前应该算是在国外反响最好的中国独立乐队之一吧,国外的乐迷会对你们有些什么样的评论呢?

徐波:沾名字的光吧。新专辑的话,我只看了 bandcamp 上的一些评论,还蛮感动的。他们对我们的包容性比国内乐迷更大,会觉得我们听起来和过去不一样,是在做一些尝试,可能对他们也有一些启发。怎么说呢?他们的心态很简单,就是想听我们创作更多的音乐。

有些乐迷会研究歌词,会把中文翻译过去看看是在讲什么故事。我觉得和我们看英文歌词有滤镜一样。可能在中国乐迷看来,我们歌词写得很一般,但对于非中文母语的人来说,会觉得有种神秘感,因为看不懂,就去研究。

艾舒:七月你们要去日本巡演,目前已经有场次宣告售罄。这是 Chinese Football 第几次日巡?像这样的国外巡演,一般是怎么敲定的?

徐波:去日本是第四次。可能不同乐队巡演有不同的定法,我们算是非常DIY 的方式,这就要从第一次日本巡演说起。

我们第一张专辑刚发行的时候,还没有上别的流媒体,只在 bandcamp 上架,就有一些日本的独立厂牌和唱片店发邮件说希望批发实体专辑,其中有一家叫 Disk Union。他们找我们批发的数量比较大,我还给他们寄过一些周边。第一次找我们进货的那位朋友隶属于 Disk Union 的朋克部门,负责采购与朋克音乐相关的唱片。他可能是见我们唱片销量不错,就联系我,问有没有兴趣到日本演出。我们后来的每次巡演都是他策划的。

他现在已经不在 Disk Union 了,但有自己个人的厂牌以及认识一些年纪和我们差不多的朋友,可以一起 DIY 巡演。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在那边也没什么名气,主要靠嘉宾乐队带人气。这些乐队也都是他朋友,包括巡演路上还住过他朋友家里。因为第一次巡演反响不错,第二次才会定酒店住,到这次才开始找更有名气一些的嘉宾。

我现在甚至觉得他有些过于 DIY 了。这次和他讨论过,我说第一场会很快售罄,他找的嘉宾是 DYGL,算是独立圈挺有名的乐队,却定一个那么小的场地,觉得他太保守了。可能他喜欢台上台下连接更紧密的氛围,没有定更大的场地。

艾舒:最后我们再回到这次访谈的第二个问题,关于音乐现场的意义。先前你回答的角度是作为一个乐迷去看现场,那作为呈现演出的音乐人,你觉得现场的意义是什么?或者不妨从一个简单的判断出发,你喜欢演出吗?

徐波:应该是喜欢的。只不过想到有时候演太多,会觉得疲惫。尤其是巡演,如果是同一份 set 重复三十遍,甚至我在哪些歌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确定好的。无论是谁,重复太多都会觉得疲惫吧。但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喜欢的,所以感受很矛盾。能演出还是很开心,而且我们这样的乐队的意义就是在现场,会有一些你在家里听专辑感受不到的东西。

最累的可能不是演出,而是签售。签名比较机械,合影又要陪笑。但我也不想拒绝,因为我觉得这样的互动很有意义。有时候签售,观众会过来和我们说话,这些话反过来又能够激励我们。如果没有这些反馈,可能乐队也没有继续的必要。我自己是这样,不知道乐队其它人的想法。因为我觉得我们乐队的音乐有些幼稚,或者说我们乐队音乐没有像年龄一样成长得那么多,如果没有很大突破的话,可能没有太多意义,会想停一停。但来自观众的反馈会赋予它足够的意义。

比如之前哈尔滨演完之后,有位女生在现场哭得特别厉害,问她怎么了。她说过去我们的歌给予她许多力量,当天看演出喝了点酒,情绪就控制不住了。她反复说谢谢我们,也跟我说“the show must go on”。这种反馈很能激励我们。

过去的我是感觉自己能够通过现场释放积蓄在心里的能量,从而获得内心的平衡。因为内向的人可能平常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把一些苦闷的东西在现场宣泄出来,日常生活中你的情绪会变得更乐观、更平和。现在又有另外一层意义,比如平常生活有些乏味,那我能够从现场的观众身上汲取一点能量。

所以你问我喜不喜欢现场?我肯定是喜欢的。

——— 2023 年于深圳荔林